直到此时,亸娘一直感觉到她是被人“成亲”,而不是自己“成亲”,感觉到她不是这场婚礼的主角,他也不是,姊才是哩!要是没有她的主持,指挥,活跃地在前后场奔走照料(如果把筹备的过程也计算在内,她为他们奔走了至少不下于二百里路之遥),这场婚礼是根本无法进行的。
但是让他们自己做主角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当所有的闲杂人员,连姊也被关在新房之外的厅堂里举行欢宴之际。她和他第二次回进新房。烧着红烛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一只酒壶和一对用彩绸连缳起来的酒杯。她大大方方地从他的手里喝干了他为她斟下的这盏“交杯酒”,他也从她的手里喝干了那一盏。经过这一道具有决定意义的手续以后,他们彼此就属于彼此所有了。
这时红烛烧得更加欢腾,把因为没有外人在内而显得有点空荡荡的新房照得分外明亮。
她再一次偷眼看他,完全忘掉了姊事前的告诫——她自己因为那一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一次他们相隔得多么近,她的窥视又是多么大胆,只有少女残余的羞涩感才使她的视线略有保留。她不仅看清楚他的容貌、身量,还深入到他的内心。她似乎要通过这深情的一瞥来补偿他们间十年的暌离。
命运的安排真够奇妙!他整整离开她十年,然后他们来到一个城市里,有好多次在一所房屋里,她好几次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背影,那声音和背影既是那么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然后,在决定性的今天一天中,不,仅仅在这两个时辰之间,她连续看见他三次,这最后的一瞥是多么重要的一瞥。她仿佛在自己的视线中醮上了胶液。把一瞥中的印象牢牢地粘在心里。她竭力要用儿时的回忆来和现在的他作对比。她发现他已经有了变化,他的身量比那时又长高了好些,他的体格更加结实了,在他的黑黝黝的脸上已经刻上几年来劳瘁辛苦、风霜雨雪的留痕。这些,在今天以前,姊早就告诉过她了,她自己也在不断地猜测着、琢磨着,他确是像她想象中那样地高了,结实了、黑了,她甚至还感觉得他有点“老”了。可是,这是一种青春的老,一种出于少女的过切的期望,把成熟错认为年老的“老”。
正是由于这种青春的力量,她虽然感觉他老了,但是更加感觉他是生气勃勃,精光难掩。
也正是由于这种成熟的程度,她感觉到在他的沉毅严肃的表情中,有一个没有向她开放,也是她所不能理解,无从探索的内心世界存在着。
但她同时又发现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对于她,他仍然是个既亲切又陌生的人,他简直没有跟她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分别了十年,难道他没有什么要跟自己说的?这里又没有其他的人在旁边!他既没有用儿时的小名来称呼她(她多么期待这个),也没有以今天缔结的新的关系来称呼她(她理应得到这个,刘锜哥哥就是这样称呼姊的)。前者总结他们的过去,后者开创了他们的未来,两者都可以消灭他们间的距离。可是无论哪一种称呼。她都没有得到。他对她只是稍微含点笑意罢了,她还怕这点笑意无非是他涂抹在深沉的表情外面一层薄薄的糖衣。
但她发现他确是温柔的,这一层也是无可怀疑的。当她在他手臂弯中喝着满满一杯“交杯酒”时,因为喝得急了,怕喝呛,中途停顿了一下。他错认为她喝得太多了,怕她喝醉,就轻轻地弯过手臂,自己喝干了它。她对他是那么了解的,在这个小小的动作中,她看出他还是像儿时那样处处照顾和保护着她的利益。
一种感激的心情,迫使她希望跟他说两句话,也希望他跟自己说两旬,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怎样去引逗他开口。她蓦地记起爹昨夜嘱咐她的话,“要使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她毫不怀疑他本来就是如此,她也一定做得到使他更加如此。他过去堂堂正正的行为,他们间过去的深情厚谊,特别当他还只有十五岁的时候就曾说过一个好汉子要像衮刀那样千锤百炼才能打成的话,这一切都为他必然要成为爹所期望的那种人提供可靠的保证。可是这样强烈的、复杂的思想感情,她怎能用一句简单概括的话就把它充分表达出来?
她不能够,她不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