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罢!那是个好人家,他们会像爹一样看待你,不会亏待你的。”
他好不容易说出这番话来,要克服他对马家父子最近由于主张伐辽而滋生的反感,确实需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尽管说,政见可以不同,亲戚还是亲戚,朋友还是朋友。可是,亲密的亲友们如果在这个根本问题上有了分歧,这滋味真不太好受!亸娘听得出爹说这句话主要是为了安慰她,不让她带着爹的反感嫁到马家去。他的声音里仍然留着痛苦地挣扎的痕迹。
亸娘努力要表现得刚强些,可是从爹的痛苦中,特别从他的难得有的爱抚中感到了痛苦。她的俯伏在爹怀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爹立刻制止了她,把她从怀中推开去,拍拍她肩膀说:
“刚强一点,刚强一点!俺赵子渐的女儿决不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女儿气的。”
然后,他唯恐失去最后一个机会似地叮嘱女儿道:
“要你三哥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他们马家门有的是好榜样。”他连续把这话说了两遍,说得那么刚强有力,说得斩钉截铁,好像要用刀子和锥子把它铭刻在她的心坎里。
说过了这句,他似乎已经尽了为父的责任,催着女儿回房去休息。
吉日来了。
知道并且十分高兴自己将在今天婚礼中起着主导作用的刘锜娘子,一清早来到亸娘房里。她自己是容光焕发的,却惊异地发现亸娘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似乎辽停留在昨夜的悲伤中。她理解亸娘这种感情,但是认为必须纠正它、改变它,她必须使亸娘焕发起来,高兴起来,以便和今天的喜庆气氛相适应,犹如她昨夜必须使她感伤,使她哭泣,以便和结婚前夕的悲剧气氛相适应一样。
人在社会上每一项活动中,都有一个凝固的公式限制着他,允许他在公式范围内自由活动的幅度十分有限。刘锜娘子是这些公式的拥护者,虽然她也有个人的爱憎和看法;亸娘是这些公式的怀疑派,她不明白这些公式从何而来,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但她也不得不这样做。她们都是那个社会的人,不可能远远超过那个社会的水平——社会就是那些公式的缔造者。
现在刘锜娘子按照那个公式,严肃地、一丝不苟地为亸娘打扮起来。亸娘又身不由主地按照那个公式,被刘锜娘子打扮出来。
自从少女时代以来,刘锜娘子就在自己的心目中摸拟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新嫁娘的典型。但在她自己的婚礼中没有能够实现。因为当时她也是身不自由地被别人摆布着,左右着的。别人按照自己对于公式的理解,把她打扮出来,完全不符合她自己的愿望。此外,在婚礼进行中,她不由自主地偷偷睃了新郎一眼,他们还没见过面哩!他的俊秀的容仪和迥然出众的风度使她发了慌,竟然失去一个新嫁娘应有的矜持,她走错了步伐,破坏了婚礼的节奏。这是一个东京的新嫁娘可能造成的最大、最严重的错误。这一过失使她想起来就感到无限惭愧,而且它还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终身遗憾。
从那时以来,她又看到过无数新嫁娘,她的眼界益发开扩了,她的典型又有新的发展、补充和修改,使它更趋于完善。但是它永远不能在自己身上实现了。自从承揽了亸娘的喜事以来,她一心一意地想把这件事办得十全十美,要把自己的经验教训全都告诉她,免得她重蹈覆辙。更加重要的,她要在亸娘身上实现自己的理想。这是为了亸娘、为了马扩、为了大家,也是为了自己。一个结过婚的少妇最大的喜悦,就是在一个少女身上重温自己少女时代的旧梦,并且在她身上为自己结第二次婚,以弥补她在第一次婚礼中的不足之处。
她用着一个造型艺术家要完成一件杰作那样的专心致志工作着。在动手创作以前,她早已在自己头脑里千百遍地考虑过、研究过,现在不过把那思考的结果复现在具体的形象中罢了。可是在创作过程中又会产生千百个在她的抽象构思中无法预料到的困难。只要有一点疏忽、一点差池,就会破坏整体的效果。她一丝不苟地工作着,绝不允许有一点干扰。
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充分经验的亸娘,知道自己只有百分之百地服从,百分之百地听她摆布。她委身给她,把自己的头发、脸颊、眉毛、嘴唇以及一切可以加工化妆的部位全部上缴给她。刘锜娘子梳着、描着、洗着、涂抹着,她时而坐着、站着、看着、凝思着、皱眉着,直到心神俱化的程度。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已经消失了,她忘掉她是为了亸娘的结婚,是在亸娘即将离开的房间里,是在婚礼即将举行前,甚至是侵占了婚礼的时间在化妆。忽然听到外面鼓乐频催,有个妇人欠考虑地闯进房里来报告道:
“新郎迎亲来了,请新娘快快打扮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