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俺当了染工这个行当,只落得两手靛花,一文不名。”他甩甩两只手然后指着头颅,“想不到这颗首级倒值得五千贯,割了去换酒吃,包咱们这几个人吃一辈子酒也够了。”
“老爹,你把头颅割了,自己还喝不喝酒?”雷观笑他。何老爹愣了一下,大声地回答:“喝,喝,割了俺十颗头,肚脐眼里也要长出一张嘴来喝酒。”他提起另一件得意事,“那天俺喝了几盅酒,胆气越壮,气力也更大了。看那浪子宰相耀武杨威而来,心里涨满了气,一声断喝,把几名禁军赶开,然后一把就把他拎下马来,几个巴掌扇得他鬼哭狼嚎。当日神勇,全仗这股子酒兴。”
何老爹还没得意完,忽然被一道呜呜咽咽的哭声打断了。原来象古代善恸的唐衢、爱泣的阮籍一样,丁特起也是个哭包子,受了气要哭、伤心要哭、听到激动的事情要哭,这会子忽然想到二月初五宣德门外那番热血沸腾的情景,想到黯然离京的陈东,忽然悲从中来,哭得伤心。
他哭起来,又得师师出来抚慰一番,感情才得平伏。师师具有很高的生活艺术,她洞达世情,能够适应各种人。从皇帝到太学生,包括老医士、义父与她在一起时,都愿听她说话,或者说话给她听,看她蹙眉微颦,或者展颜微笑,或者在面靥上出现一个小小的酒涡,或者用纤指轻轻地梳拢着落下来的一绺青丝。这一切都起着调节人们感情的作用。人们对着她如饮醇醪,如对名花,自然而然地心平气和起来。哭声也停止了,气也平了,争吵也和解了。他们也许没有意识到,正是国难以来,大家长期处在焦虑和悲愤之中,到这里来与师师盘桓半天,就希望得到半晌的安慰,片刻的宁静,而师师从来也没有让他们失望过。这个集体之所以能够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师师起的作用很大。
然而师师虽然能够适应各种人,她自己却不被别人所左右。当此战争风云日益迫切之际,她象许多东京人一样,正在深沉地考虑,万一京城不守,她将怎样来处理自己一身,还有与她相依为命的侍女小藂与惊鸿。其实,当她拒绝与官家逃跑的那天开始,在如何处理自己这个问题上,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样的问题很简单,只要按照决心去做,但对某些人,情况却不一样。决心还要受到严峻的考验。
这半年多以来,师师的身体倒好转了,在三家村中,她经常以调解者、安慰者的悦人的笑靥出现,别人陶醉于她的浅笑微颦,玉容花姿。只有与她相知甚深的邢倞和何老爹才知道隐藏在这些表面现象背后,她还有十分深沉的考虑,但即使他们也不能够完全渗透她内心的秘密,他们只知道她正在酝酿一个极大的决心,而她的决心一旦形成,即使地震山摇也不能再改变它了。
(二)
三家村里又有一次新的集会,地点在邢太医家中,出席人员除了基本成员三人、太学生两名外,又由雷观带来了西军将领吴革。吴革是听说有这样的集会,主动要求参加的。吴革于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中,带着二十名骑士突围进城,带来种道师即将勤王入城的好消息,是当日的英雄,东京城中无人不知他的名气。后来他回到种师中的部队,参加榆次之战,对榆次、盘陀两个战役的情况都十分了解。太原失守后,又承朝命出使粘罕军前,以言词折服粘罕,迫使他追回进攻威胜军的军队。这是开战以来,外交方面唯一的一次差强人意的交涉,并探得金军的虚实,备告防河的大帅河东宣抚使折彦质。上月间,他又奉朝旨赴阙,奏对时,渊圣问他割地与不割孰便?当时朝廷内正在争论要不要把三镇割与金朝。他回奏得爽快:“金人有吞箭之誓,入寇京师必矣。割地与彼,徒张其势,也复何益?乞措置边地,起陕西兵马,为京城援,不复议和。”不复议和这一条是朝廷办不到的,但渊圣也要作出万一和议不成的准备,不得不听听这个主战将领的意见,派他去陕西勾兵,委同诸帅臣讲京师武备。陕西勾兵是句空话,结果没有去成功,但他毕竟也有资格参与东京城防的工作了。
这是个令人瞩目的英俊人物,这次雷观把他带来,自然会受到三家村里新老成员的欢迎和尊敬。还有,在李师师的眼睛里,这个英俊人物的仪表、神态、言论都与马扩有相似之处。凑巧他出使粘罕军前,借的虚衔也象马扩一样是宣赞閤门舍人,现在还有人以吴宣赞相称,这个官衔更使人想起马扩。师师悄悄一问,他与马扩果然是西军中的旧侣,并有相当深厚的交情。这样一种自然联系,使他在三家村中不象是个生客而是彼此已认识多年的旧交,这增加了这天集会的稠密的气氛。
一番客套后,就转入正题。吴革是今天的中心人物,大家都想叫他就目前的时势发表议论。他却愿意先从榆次之战谈起,谈到姚古如何懦怯,致陷种帅一军于死地。他的叙述开始是平静的,到后来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了。他说:那天,他受种经略大令,前往敌军之后催督姚古一军。他驰了一日夜,在敌后二三百里中来往寻找,根本未发现姚军,后来直奔到威胜军,才见到姚古本人,那里正是他的一军受令出征的出发点。原来他在京师时,当面向枢密使许翰夸下海口,保证即日遵令北上。事实上,过了十天,仍在原地踏步未动,吴革禀告娄室全军北上,种经略一军已陷入重围,请他急速出师,以解倒悬,继之以泣请。姚古还是慢吞吞地回答出军之事且待与诸将商量,这样又耽搁了两天半,才拔队缓缓而进。此时榆次一军已经陷没,种帅以下的将佐死得慷慨,皎如白日。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猛烈的动作,似乎要把姚古这个人放在他的掌心里捏成齑粉,他问道,“诸位且说,姚古之肉,其足食乎?”
吴革的这番话慷慨陈词使大家十分激动,仿佛看到那批死难的将士双目不瞑,遗恨填膺,然后又十分感叹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