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祖跟在奶奶和母亲后面,也给三叔敬了一大杯酒,还口齿清楚地说了两句祝词,祝三叔在战场上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把金朝的大酋、二酋手到擒来,那时再来共饮凯旋之杯。他生怕说话不得体,说得不是时候,又因为金朝两个头子的名字拗口难记(他是想说粘罕和斡离不),说错了又要受叔叔的责备,因此别出心裁地创立二酋之称。他说着这些祝词的时候,把脸孔涨得通红。不过他相信自己的话并非溢美,当今之世,除了叔叔以外,谁也不配立这两件大功。在侄儿的心曰中,叔叔的形象高不可攀。
马扩含笑地领了侄儿这一杯,说出了粘罕、斡离不的名字,还说金将阇母、娄室、窝里嗢、兀术都是枭雄之才,将来血沃中原,祸害未已,将为我之大患。他勖勉侄儿学好本领,将来在疆场上大显身子,把他几个一一拿来,然后用着郑重的语气说,“为国击贼,固我疆圉,为民除害,尽歼虎狼,这比报一家一姓之私仇,更为要紧得多。侄儿啊!今夜为叔的敬你这杯酒,你要牢牢记得为叔的这席话。”
“‘为国击贼,固我疆圉,为民除害,尽歼虎狼。’”亭祖重复了叔叔的教训,把它们铭刻在心版上,然后连咳带呛地干了叔叔的这杯酒,再度陷入狂喜。
“亸儿虽说有喜,你三哥远道而来,今夜席上敬三哥一杯是少不得的。”马母转向亸娘,向她作出一个斟酒举杯的姿势,还给大家提醒,制造今夜的欢乐气氛,不要忘记还有一个重要因素。
亸娘顺从地在丈夫和自己的酒杯中斟满了酒,用一个深情的凝视祈求丈夫先干了杯,然后自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家都知道亸娘是她父亲的“不肖女儿”,父亲并没有把喝酒的本领遗传给女儿,现在她一下子干了杯,这个豪爽的动作,博得人家的喝采。然后大嫂又说了一句吉利话,祝马氏有后,喜果成双,一定要叔叔和弟妹喝了双杯,然后又是夫妻俩对大嫂的回敬。
六七怀酒喝下去,亸娘端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马扩用一个暗示的动作制止她继续再喝。这倒使亸娘为难了!这一杯是家里几个养娘祝她的公杯,不领她们的情说不过去。马扩正待走过席来,坐在她身旁的赵杰娘子便捷地抢过她的酒杯,代她干了,还讨喜地补上一句道:
“待到汤饼宴上,让弟妹痛痛快快地喝上十盅酒,谁也饶不了她,今天这一杯,看在肚里的小东家面上,就免了她吧!”
此后赵杰娘子就包揽了所有给亸娘的敬酒,还代替亸娘向每个人回敬,从婆婆到养娘,还有一个丫环和一个短工。从來是涓滴不饮的赵杰娘子,今天忽然大开酒戒,喝了一杯又一杯,比在座的哪一位都要喝得多,这使大家十分惊奇,宴会的气氛也因此大大地稠密起来。
听说在田里她要干两个女人的活,足足抵得上一个精壮的男工。从田头回来后,她又帮马母端整酒菜——今夜的一桌菜都是她烹调出来的,后來又包揽了别人给亸娘的敬酒和亸娘回敬别人的酒。还有,宴会后,这桌面上和厨房里的善后事宜,当然又是她的份儿。
赵杰娘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什么地方需要她,她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那个空档里,按照别人的需要去完成她认为属于自己本份的工作,一切别人需要的事情都是她的本份。她占的地位并非重要,而干的工作却总是最吃紧的。一个家庭、一个团体,或者扩大一点来说,一支军队、一个国家如果有了那么一个两个或者多至几百几千个这样沉默实干的女长工(这是她在马家为了掩护秘密工作而取得的公开身份),它们就会兴旺起来。反之,在那行将死亡之国、破败之家,偏偏就多了与她完全相反的那一号人,这才是它们的大不幸。
凭这一点,这个女长工岂不值得大大地歌颂一番?
(六)
赵杰娘子知道现在最需要她的是马扩,这一次倒不只是为了马扩的需要,也总是为了她自己和许多有关人员的需要。她有许多重要的消息急于要告诉他,他们能够交谈的时间可能不多了。马扩明天早晨不走、晚晌前一定得走,不能再在家里留宿第二宵。明知道马扩在房里等候她,一定等得十分焦急了。赵杰娘子还是坚持要让她一个人包办厨间的“善后工作”。这原属于马母和一个养娘的分工。今年入伙以来,为了亸娘的怀孕和准备婴儿落地,马母多操了一点心,身体不如以前,今夜儿子归来,心里七上八落的,又是高兴,又是耽忧,多喝了几盅酒,走起路来,竟有些摇摇摆摆的。马母身体向来健壮,一点微小的不适,没有引起家人们的注意,细心的赵杰娘子却注意到了。她采取了一种不惹眼的形式,抓到一个机会,借口老年人错过平常睡觉的时间就会通宵失眠,逼着她回房休息去了。至于那个养娘,也是多喝了两杯,甚至在马母休息之前,就横一福、竖一拜地托付给赵娘子,自己先去睡觉了。这里“投大遗艰”,全部繁重的善后事业都落到赵娘子的肩膀上。
赵杰娘子洗涤好碗盏以后,再一次举起油灯照着厨房里容易受到疏忽的角落,确定了再也没有什么遗漏的工作了,然后用一个铜面盆舀点水洗净了双手,又在饭单上擦干手,卸下饭单,露出一身因为參加今晚的盛会而特别换上的花俏的衣服,这才象解丁牛的庖丁一样,踌躇满志,心安理得地离开她的老根据地——厨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