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只剩下了一个底,它滴到下面一格也将溢满的水面上,发出短的、急促的漏滴声,催得他们心烦意乱。
但愿那根长竿就在手边,把初升的太阳从它刚冒头露面的山谷中赶下去,一直赶下大海洋,但愿霎时间涨起一片弥天大雾,把那白日遮盖得严严密密,伸手不见五指,但愿一个接着一个的长夜永远主宰着人间,一年都只许天亮一次。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但愿连瞑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这就是他们在一夜中、特别在长夜即将消逝的黎明前的胡思乱想。可是雀儿、雄鸡没有去赶,大雾没有涨起来,白日也没有被赶入海洋,赶回崦嵫山谷中。马扩自己也不知道在那一天里,他们以怎样的心情,终于不得不接受自然规律之运行,让黎明、朝暾、叫人目眩神摇、透不过一口气来的艳阳烈日交替地落到他们头上,然后是在斜阳落日的古道上黯然判袂。
他感觉到她当时的心情,知果能够系住他的玉狻猊,她宁愿让自己化身为一根系马柱,长年累月、白天黑夜都植立在祁寒酷暑、山风谷雨的郊原上,为的是,可以永远伴随他的被系住的影子。
(四)
今天,马扩还带着上次离别时那个强烈的印象来看亸娘。他宁可再一次束身于她的温柔的心网中,但愿能够重温五个月前的那个绮丽的梦!
可是只经过短短一会儿的观察,马扩发现亸娘变了。不错,许多迹象都证明她是变了,不是微小的、某些细节上的改易,而是整个精神世界的变换。在马扩心目中,他的妻子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然而她竟变了,而且变化还这样大,这就更加增加了他的惊讶。
曾经有多少次马扩从她急速地从内室中奔出来迎接他的脚步声中听出她的激动和欢乐,他几乎可以从她的脚步声中数出她的急遽的心脏搏动。
还有她那种毫不顾虑旁边有人——有时是婆母,有时是侄儿——的逾规越矩的强烈的握手。那与其说是紧握还不如说是摇撼。她虽然经常能够约束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到了某一个爆炸点时就会不顾一切地做她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在丈夫乍到时。她一时间找不到其他可以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抓起他的双手,猛烈地摇撼起来,然后死命地把它们紧攥着,把它们拉近到她的胸口,似乎要通过这种异乎寻常的握手把自己全身的热量都输送进他的血管里,让他燃烧起来,把他们两个全都烧成灰烬。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种爱情的慢性的枯死炙死还不配她的胃口。她要求的是用他们自身所有的三味真火,通过这两双手的交感,那用不着什么导火线,霎时间就会把两个人全部烧成焦炭,再烧成灰烬,最后一阵风吹的干干净净。
这是她的特殊形式的“摇撼”。
还有,她用特别方法贮存起来的爱情的语言。
马扩发现,每次乍一见面时,她都说不出话,她的爱情用无声的摇撼和激动的暗哑表现出来。她有千言万语,在他离开的岑寂的日子里,她把所有爱情的语言都贮存起来,贮存在心室的一角中。如果语言是固体的,她有那么多的贮存,那就不是心室的一角而需要用整整一个山谷来储藏了。加果语言是液体的,它早已化成艰涩的眼泪,从冬天流到春天,从夏天流到秋天,几乎可以流成一条河,流入那大海洋中了——怪不得所有的海水都是咸的。不幸的是,虽然有着那么丰富的贮存,到了他们真正见面的一刹那,那些固体的和液体的语言都化成气体一下子跑光了。这里只剩下无声的呜咽在喉咙口哽塞,或者变成难平的块垒在胸脯中起伏。
所有这一切都是马扩在结婚后将近四年中逐渐适应和变得习惯起来的。从不适应到适应,从不习惯到习惯都有一个复杂和曲折的过程。记得就在那第一次出征的前夕,她忽然伏在白木桌上出声地哭起来,他越推她,她越哭得厉害。他一向怀有一种偏见,认为女孩家流汨既是她们的弱点又是她们应有的权利。碰到难以处理的事情,不让她们哭几声,又怎么办?可是,当这个女孩子变成了自己妻子的时候,她行使特权,哭个不休,他顿时就手忙脚乱,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她停住不哭。还有,最初,他远别回家时,妻子用了一对好象燃烧着的眼睛看望着他,然后迅速地递过去那双也好象在燃烧的手。这时他在理论上已经想通了,认为她完全有权这样做,可是在行动上,他接过她的双手时不免有点犹豫,而当她热烈地“摇撼”着他,他不知不觉想把自己的双手从她的手掌中轻轻地退出来。
可是如今他已经完全适应它们、习惯它们了,他就非常渴望并且完全相信将会继续得到它们,享受它们。不但这样,他还希望和相信他要得到的那些“爱情的保证”在程度上一定还会继长增高,不断地超过现有的水平。在这方面,他相信亸娘具有无限的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