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小谷村、旺谷村里再也没有咱们两家的人,三弟休再提那边的事。”这里包含着多少血泪故事,可是赵娘子一句话就把它剪断了。“你且说明日什么时候动身进山?”
“大嫂什么时候把刘七爹找来,咱什么时候就动身走。”
“三弟这样容易就走得脱身?”赵娘子不禁转过头去看看熟睡着的亸娘,这时她已改变了姿势,侧身朝里睡着。赵娘子好象感觉到她盖的被子又有一下轻微的牵动,不由得把声音放低了,“都要安排一下才好走哩。哪能说走就走?再说三弟这番进山去了,下山时还能回家来住两天再去太原府吗?”
“不能了!”马扩屈指计算了日程,摇摇头说,“俺离开太原府时,童贯只给十天期限,还钉在屁股后面说:‘廉访早去早回,还待派你与辛兴宗去云中府走一趟。’如今天下人都皆知金寇‘必’来,”他顺手从书案上抓起墨渖未干的笔,高高举起来,摇了两下,以至有两滴墨水溅在书案上。他用这支笔来与“必”字谐音,这个很大的动作使他在谈话中充满了愤怒和轻蔑,“偏生童贯那厮死不相信,旬日前已派俺与辛兴宗去云中与粘罕、撒卢母打话,探知他们必将入寇的消息,他兀自狐疑,还待派俺与辛兴宗再去走一趟,试探其意,岂不十分可笑?如今俺的日程已过了六、七天,过山去两天,急忙回到太原,也已超过十天,无论如何,不能回家来了,这里的事,”他向亸娘睡着的方向努努嘴,“还有老母、寡嫂、孤侄,说不得只好把这一家子全部奉托大嫂了。”
不愿马扩问起她的家庭的赵娘子,却勇于承担任务,接受马扩的托付。她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好”字。
“前回与大哥说过,战衅一开,就把全家带到和尚洞山寨,与义军相依为命。刚才与娘说了,看她的意思,还不想就走。娘一向听大嫂的话,到时也只有大嫂去劝她才劝得动。这个也要奉托大嫂。”
“好!”
然后马扩放低声音说:
“亸儿腹中的一点血肉也要奉托给大嫂了!”
“好!”
赵杰娘子三次点头说好,言简意赅,说得铿锵有力,使马扩放下心来。他想说句表示感谢的话,赵娘子却用一个严厉的表情把他制止了。在这种场合里,任何感谢的话都是不必要的,如果与她接受了委托在自己内心中暗暗发下的誓愿相比较,那种感谢之词还有什么意义!
赵杰娘子是这样的一个妇人,她虽不善于悲歌慷慨,但仍保持着一千多年来燕赵之士(应该包括士女两性)重然诺、一言相契,便以身许人,百折不回的优秀传统。那传统是司马迁接触了很多燕赵之士,从他们身上概括出来并加以热情歌颂的,如今它又体现在一个燕赵的妇女身上。
赵杰娘子生长在一块饱受蹂躪的国土上,默默地忍受着一切欺侮和凌辱。在那块国土上,有千百万个妇女都遭受过同样的命运,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她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然后她成为职业的反抗者赵杰的妻子。她跟随丈夫参加抗辽斗争,她抛弃家乡,奔入山寨,后来又奔到南方,学会了不少抗斗的知识和技能;她决定以丈夫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这也是命里注定的,她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她的丈夫是另外的一种人,或许竟是与现在完全相反的那种人,大概她也只能默默地接受做那种人的老婆的命运。由于她有七、八分姿色,邻里的一个富家子弟非要把她娶回去不可。这个男人后来做了涿[zhuō]州刺史萧余庆手下的官儿,风光了几个月,为常胜军所杀。如果不为赵杰所娶,她很可能是个官太太,并且很快就与丈夫同归于尽了。
然而,在几年的斗争中,她树立起残辽必亡、义军必兴的信心,事实发展证明了前面的一点,因此她坚信后面的一点也必将实现,她的乐观精神來源于义军们在艰苦的环境中彼此间的勉励、鼓舞和影响,来源于斗争的实践以及他们的主观愿望。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遇见了马扩。与她素不识面的马扩出于一时义愤甘冒丧失生命的危险,从死亡圈里把她拯救出来。从那天开始,她就决定马扩什么时候需要她,她就什么时候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来报告马扩的慷慨行为。她不能忘记别人给她的恩惠好象她不能忘记别人施加于她的凌辱一样,她的爱与恨都是十分强烈的。
从这点出发,它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马扩的邀请来到他家。她找寻一切可以让自己献身报答的机会,她承担起马扩与义军的联络工作,促进了双方的联系,使双方都感到她的活动十分重要。这个工作为许多人所需要,符合许多人的利益,却没有多大的危险性,还不足以满足她的献身的需要,她仍在继续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