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讲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她把马扩讲给她听的许多有关张巡、许远守睢阳的史实都串在一起讲给侄儿听了,那许多材料在文章中都没有写到。然后讲到南霁云断指誓矢,讲到他们受俘时,张巡对南霁云说的“南八男儿死则死尔”的话,她不禁先流出了眼泪,然后侄儿也跟着哭出来。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在那泪光中分明闪耀着他爹和二叔的影子。
马扩授课中绝对不允许学生流泪,那是一条戒律。
亸娘就是用这种柔情、激情来弥补她学问欠缺的不足,而使受教者稚嫩的心苗中产生了感情早熟的迹象。他领受了双份的母爱,他从婶母身上得到的,甚至比母亲还多。他多情善感,富于想象力。他神往于英勇捐躯的爹和二叔,那是奶奶、母亲和其他人告诉他的,他得之于耳闻,那好象是已经过了几百年的事,他对爹和二叔只存一个神圣的回忆和模模糊糊的印象。他更神往于传奇性的三叔,那不仅得之于别人的口述,也有自己的观察。三叔才是一个存在的实体。他早已习惯了从三叔的每句话,每一个动作中追踪他的英雄业绩和高尚的道德品质。这个习惯在婶母进门前已经养成了的,现在他更要求婶母多讲讲三叔的一切。伐辽之役,三叔单骑陷阵这件事,在他的小小的心灵中已经追摹过几十次、几百次,好象他一遍一遍地在描红簿上,把自己用浓墨写的墨字覆盖在红字上面一样。现在他又惯于在婶母的授课中,以三叔的语言行动来印证、比较书本上记述的那些古人的教训和言行。他把人类分成两大部分,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好人占一半,三叔一个人占了一半。他的课程,包括婶娘讲解的内容和时间大体上也按照着这个比例进行。
家里另外两个中年的妇女,对亸娘来说,都是大嫂。一个是丈夫的亲哥哥的妻子,另一个是丈夫的义兄的妻子。她给了她们同样的尊敬、同样的称呼,只不过在后者的称呼上加上一个姓氏以示区别。当她与赵大嫂单独在一起时,这个区别没有必要了,她就省掉这个赵字,也成为大嫂。赵大嫂是马扩找来为亸娘作伴的。在一年多时间里,她成为这个家庭中必不可少的成员。她是田间操作的主要劳动力,是内外一把抓的家务主要操持者,更加重要的,她是马扩与当时散处在河北、河东各地义军诸头领的主要联系人。马扩回家的时间不多,义军诸头领就以他的家为据点,通过赵杰娘子与马扩以及与其他头领进行联系。赵杰已经来过多次,在这里当然是熟门熟路了。当时河北义军领袖石子明和河东义军领袖韦寿栓都曾到马家来过。
马扩与义军诸头领发生不寻常的关系是因为他充分估计到在抗金事业中与义军合作的必要性。赵杰娘子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来到马家的。她很忙。不能象刘锜娘子那样与亸娘朝夕盘桓,她来了,就给亸娘增加生活的勇气,因为无论从本质和精神方面来说,她都是十分结实的,足以使人对她产生信任感。
马扩估计亸娘一定听到他对战争和时局形势的说明了,正当她们进房的时候,马扩与母亲说到不出一个月,宋、金战争必将爆发。现在与妻子交換了寒暄,问了家里每个人的情况,又继续就战争问題与母亲谈下去。他们马家传统的生活信条是不妄语,不危言耸听,不作没有根据、没有把握的模棱两可的预测。他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判断一个月内必将发生战争,那一定是战祸已经迫在眉睫了。对这一点,大家都信任他,谁也没有怀疑。
一生中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大战、小战的马母乍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是平静的,好象这一场大家谈论已久的战事,即使就要爆发。也不是什么意外事件,也好象当初在西北时,经常听到公公、丈夫和儿子带回来战争爆发的消息一样。她首先想到的是征人而不是自己的安危。
“娘啊!这一遭可不比往常与河西家作战,”马扩看见母亲满不在乎,提醒她说,“当初战争都在家门外几百里、几千里外打开,我军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一城一堡的得失,往往要穷年累月,才见分晓,怎么也打不到家门口。如今啊,金军倾巢而来,我军全靠燕山一路为屏障,万一常胜军有失,门户洞开,敌军转瞬间就可直叩保州之门。娘可要预先有个打算才好!”
“上月间你爹托小种经略相公捎来的信也说战争近了,却没有别的话。想俺家从西北迁到牟平,再迁到这里,安家落户了几年,好容易筑起一个窝,难道金兵一到,便拱手让它不成?你们男子汉没本领打退它,”听得出马母这句话把朝廷失策、宣抚司无能,包括自己的丈夫、儿子在内的男子汉统统骂进去了,“让它深入堂奥,施虐百姓。它如真的来俺家骚扰,娘知道怎样自处的。”马母说到这里,面上出现一种刚毅的表情,神色也更加穆然了。只有说到下面一段话时,把眼睛轮流看着亸娘和亨祖,这才动了感情。她低声说下去,“娘自不怕,只是马家的这点骨肉好歹要保全下来,才好让你爹儿两个放心出去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