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说,”他大声重复着,“工作组的,所有的,每一个红人,臭积极分子,都滚他妈的蛋!”
“你进来!搬进来说,我也听听。”女的说。
“她也要听听哩,我们家里也有个工作组的红人。好!你要听听,好!也该受受教育了。”他端起骨牌凳,“咱们进去。”赵大明走到通里间的房门口,迟疑了一下,因女主人邹燕正坐在床头,穿一件鹅黄色的、贴肉的棉毛衫,军棉袄披在背上,这景况似乎不便于进去外人。而邹燕却不在乎,喊道:
“进来呀!”
“呃……好。”
进去了,背对女主人坐着。
“你说,工作组的积极分子怎么啦?都是坏人?你说清楚一点。”邹燕有意见。
范子愚瞟她一眼说:
“是不是坏人,自己去想,别到时候当个死保皇,跟着反动路线一起完蛋。”
“谁死保皇了?斗争陈政委我没有去?你上北京串联我反对你了?”
“可是工作组在的时候,你还贴我的大字报呢!”
“那是上头布置的,我不写能行?”
“行!你写吧!最好今儿晚上再写一张。保皇狗都是可恶的。”
“你别嘴里不干不净!”
“我骂保皇狗,你叫唤什么!”
“我今天非跟你搞清楚不可。”
邹燕呼地跳下床来。她下身同样穿着那种鹅黄色的棉毛裤,大概是前几年未曾发胖时买的,现在穿在身上显得太小了,那肥实的大腿,丰厚的臀部,全都不堪入目。赵大明本应在他们夫妻之间调解调解,却又怎好插手呢?只得故意望着别处,暂时回避回避。
“你说,你说,”可能是邹燕在指着范子愚的鼻子步步逼近,“死保皇,我保谁了?你说清楚,我保谁了?”
“保他妈的反动路线,工作组,刘少奇。”
“我认识刘少奇?我看见过刘少奇?我知道他搞了什么?”
“老子一辈子也忘不了,老婆写丈夫的大字报!差点把老子的家庭都拆散了。”
“你那话本来就错了嘛,什么‘政治政治,不正也不直’。这话对的?贴你的大字报贴错了?”
“还在搞反动路线,直到今天,现在,这个时候,死保皇!”这夫妻俩的争论看样子得要持续一段时间,既然不能起调解作用,那就干脆先离开一阵吧。赵大明这么想着,悄悄地走到外面去。时间已是凌晨两点了,无论丁字楼或这里的家属平房,熄了灯的很少,高谈阔论和大吵大嚷的声音从好些个窗洞里传出来。赵大明被这一切吸引着,激励着,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到北京串联。北京到底是离毛主席近,到底是全国的政治中心,所有这些到过北京的人都成了全新的政治家,他们仅仅在北京呆了几天而已。“要是我也去了,”大明想,“决不会比他们落后,我还是北京人呢!”他感到自己在这些上过北京的人中间,显得像个愚蠢的老保,所以他不敢随便多说话,更不敢冒失地参加到人家的辩论中去。但他已暗自下定了决心:走着瞧吧!
后来那夫妻俩不知是怎样使他们的矛盾得到解决的,吵闹终于平息下来了。范子愚在那里喊叫,赵大明应了一声走回去,谈话继续进行。邹燕已经躺下了,怀里搂着他们惟一的还只有两岁的小儿子,面对里面,像睡着了似的。
“我讲到哪里了?”范子愚走出去把酒瓶拿来,又倒上了一杯酒。
“你第二个问题还没有谈完。”赵大明说。
“哦,是的。这回工作组整群众,整了很多黑材料,像刚才我老婆给我贴大字报那样的一些话,不都整进去了?都会进档案的,走到哪里背到哪里,一辈子甩不脱。讲错一句话,倒霉一辈子,你不反掉那条反动路线怎么行!你不把那些黑材料搞掉怎么行!”
赵大明不吃不喝,认真地听着、想着。
“你别若无其事,这回没有整到你头上你以为就永远平安无事了?哼!反动路线不打倒,你等着倒霉吧!你今年还只有二十四岁,还要活几十年,哪天一脚踏空你就完了。谁能保险一辈子不说错一句话呢?反动路线就专抓你的辫子,挑动群众斗群众,被斗上一回你就受不了。”
“可是……”赵大明反问,“那么你说,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实质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