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范子愚跨进门说,“老子当兵十年,没有喝过一回醉,每回下部队演出,有酒不敢多喝,我一多喝脸就红,喝红了脸有失体统。每回过春节,食堂会餐又不准备酒。今儿个,老弟,咱们哥儿俩喝一个够。”最后一句是演戏的腔调。
“你可以喝一个够,我可不行。”赵大明说。
“怕什么呀!现在这年头谁管得了谁呀!”
范子愚搬了一条骨牌凳放到屋中间,又从书桌底下拖出两条开会时坐的简陋的小板凳来在两边放下,便去拿酒菜。原来他从北京提回来的旅行包还没有打开,酒和菜全在那里面。他拖开拉链,摸出一个酒瓶来,放在手里抛了两下(这个动作也是舞台上的),便拿到骨牌凳上磕盖子,磕了两下磕不开,他发火了,骂了一声:“你也像陈镜泉一样顽固。”骂着,在屋里扫了一眼,看见一把菜刀,大跨一步跳过去,抓住菜刀用刀背朝瓶颈砸去,啪的一声,断了。
“你在干什么?”里间有个响亮的女声。
“不关你的事。”回答得很干脆。
腊肠也拿出来了,还是整根的,他一剁成两截,递一截给赵大明说:“省得切,也省得拿盘子,用嘴咬吧!”还是赵大明提出应该拿两个杯子来,他才不得已费了一点力。
“我要跟你谈……”他喝了一口酒,艰难地吞下去,又咬了一口腊肠,思索一阵,伸出三个指头,接下去说:“三个问题,谈三个问题。第一,革命形势;第二,为什么要造反;”又为喝酒所打断,“第三,造反必须有后台。”打一个饱嗝,喷出一口酒气来,“你小子没有到北京,你可不知道我们的收获多么大呀!过去我们对文化大革命的理解太幼稚,我们都受了工作组的蒙蔽,上当了。这回我才知道,文化大革命的实质是要解决两个司令部的问题。一个是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一个是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刘少奇他们就犯了个大错误,以为又是抓右派,连忙到处派工作组,把矛头指向群众。我们那时候也不清楚,工作组一咋唬,就吓得龟孙子一样,心想,这回完蛋了,右派当定了。哪里知道,嗨嗨!一场大误会。现在,全国各地的无产阶级革命派都在开始反攻了,上海的‘一月革命’就是无产阶级大反攻的信号。嗨呀!你可不知道哩,北京的革命形势简直太好啦!所有挨过工作组整的,现在都是造反的骨干。刘少奇搞反动路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正好激发起群众的满腔怒火,烧向他们的资产阶级司令部。真是妙极了!太妙了!到头来倒霉的还是他们!”他兴奋得不可抑制,喝了一大口酒,“可你要知道,刘少奇倒了,并不等于资产阶级司令部就已经垮了。没有,远远没有。因为他们那个司令部已经搞了多少年,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到处都有他们的人,盘根错节,复杂得很呢!到底谁是无产阶级,谁是资产阶级,全靠在群众运动中识别。不管他是谁,先斗他一下试试看,七斗八斗,就斗出来了。你可要有点思想准备,造起反来可没有那么多温良恭俭让,你得好好儿学习学习《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才行。”他又喝了一口酒,幸福地闭着眼说,“唉!没有想到,我们还能参加一次这样伟大的革命。我简直觉得自己又获得了一次解放,真正的大解放!”他几乎是在欢呼。
赵大明张着口,听得入神了,不断地“哦!哦!”表示恍然大悟。他羡慕范子愚,跟着范子愚一起激动。
“我告诉你,”范子愚大喝了一口,嚼着腊肠含糊地说,“为什么要造反?除了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以外,还有具体的原因。你想想,像我这样的人,当兵十年,连党员都不是,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就是他妈的反动路线。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多年来推行了一条又长又臭的反动路线,把人害苦了。能入党的都是黑修养学得好的,都是刘少奇的驯服工具。我们这样的人就入不了党,大错没有,小刺儿天天有挑的,见什么不对喜欢讲,运动一来就挨大字报。倒霉的总是我们这些人,他们永世不倒霉。这回可好了,刘少奇把反动路线一搞,他们马上跟着干,全暴露了,好得很!这才清楚了吧!谁是修正主义呢?哼!这条反动路线不反掉,你就永世翻不了身。一年到头专搞群众斗群众,不知道哪一回要被人家斗垮,你以为不危险。老弟,你比我小几岁,经的事少一些,吃的亏也少一些,你可能对反动路线的危害体会还不深。我告诉你吧,甭再体会了,那玩意儿不好受!跟我一起造反吧!把那条又长又臭的反动路线冲他个稀巴烂。工作组的红人,积极分子,滚他妈的蛋!”
“你在说什么?”里间在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