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雾笼罩着南隅[yú],使这座海滨城市变得神秘莫测。汽车亮着车灯在雾里缓慢穿行,像旧时的乡间元宵节夜晚,花灯人海,鼓乐喧嚣,十分热闹。每一座建筑物都升高了,望不到顶端;颜色也都变得深沉了,带来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最初,太阳不知藏在哪里,后来,渐渐地从混沌的天隅现出一大片柔和的乳白色光亮,雾气变成袅烟缕缕,徐徐上升,太阳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终于把炽热的光又送回大地来了。这时,人们忙着脱衣衫,戴草帽,汽车熄了车灯快快地跑。
大雾消散,阳光穿透玻璃窗,照到范子愚的床上,他似醒非醒,大动作地翻身,将一床提花毛巾毯夹在两腿之间。昨夜他是九点钟上床的,一躺下就着了,睡得同死了一样。他真辛苦啊!大概至少有七个夜晚不是通宵就是熬到三四点钟才能睡觉,多年来积累的剩余精力,在这一段时间里全部用完了。再坚持-天,一定会晕倒在地,爬不起来。这种苦干精神是自发产生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大的器重,从来没有担负过这样大的责任,从来没有接触过那样高级的党内机密。在这一段时间里,他让自己的才能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尽管经常受到江部长的训斥;在这段时间里,他从江醉章和邬中的身上学到了许多新鲜知识,使他感到自己的头颅比以前饱满多了;在这段时间里,他还得到一种满足,很多人在他的指挥下团团转动,指东到东,指西到西,这是权力欲的满足。短短的几天,做的都是二十八年来从未做过的事,虽然很辛苦,但辛苦得十分幸福。彭其已经送走了,扫尾的工作也做完了,一场激战暂告段落,敌人又不是手里拿枪的军队,不怕他重新集结,反攻上来,只管大胆地睡觉,痛痛快快地睡一个饱觉。
邹燕把稀饭、馒头、酱菜放在写字台上,自己躲到老远的地方去了。那馒头最先是冒着热气的,后来不冒热气了,再后来便结了一层硬皮,而范子愚还是没有起床,也没有看见桌上的食物。
太阳光照着他的脸,他做了一个烤火的梦,像是在炉前炼铁,又像是用开水洗脸,他耐不住了,终于半醒过来,隐约知道是阳光的照射,打了一个大翻身,滚进床角落去,又睡着了。但这回睡得不深,外面小孩子的嬉闹,隔壁哼歌的声音,偶尔有汽车从门前开过去,种种声响都听见了。只是手脚不能动,像被贴紧在床上,挪动一丝一毫都不可能。身上的筋肉好像都放在香水里或醇酒里泡过一回,有一种极轻微的痒搔搔的感觉,舒服死了。鼻子嗅到的气味像檀香,像饭香,像茶香,也舒服死了。越来越舒服,越来越清醒,脑子开始活动,想起一些甜蜜的问题:“胜利了,干了一件大事,造反上了正道。……这回很高明,人家再不能说我们造反派只会冲冲打打了,整个斗争组织得很严密,有戏剧的节奏,有突起,有铺垫,有高潮,有尾声。很高明,确实很高明。……那些机关干部算得了什么?部长、处长们算得了什么?你们有机会接触这样的大事吗?你们有能力把这样的大事办好吗?……陈政委也不过如此,老老实实的老头子,被我们捉弄了一番。……彭其,自称老奸巨猾的彭其,滑不出我们的手掌心,他很狼狈,原形毕露,也不过如此,摘掉领章帽徽就是普普通通的老头子。……不过,他有点可怜,唉!人到了那个时候为什么连舌头都硬了?大概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那样。把他送走啦!我的任务完成啦!他倒定了,倒定了,现在这年头,倒一个人算得了什么?……他倒下去了,我们应该分点胜利果实,我能得到什么?江醉章可没有讲过,只说是培养接班人,接谁的班?当然不会接彭其的班……他不会是骗人的吧?他妈的!这个人很滑头,到时候会把你忘了。得要提醒他,靠自己努力,不能放松。……我在这里睡觉,他在那里干什么?他妈的!别把功绩独吞了。我提出要到北京去送材料,他怎么迟迟不答复?一定有鬼。还有那个轻易不放屁的邬中,是个厉害角色。……文化大革命完了,还要我演低级特工人员?他们唱主角,我永远是反面的、低级的,他妈的!不行!不能睡了,找江醉章去。”他忽然坐起,揉揉眼睛,像紧急集合时一样快速地穿衣服,用湿毛巾擦一下脸,懒得漱口,看见馒头稀饭,咕嘟咕嘟连喝数口,三口一个馒头,另外拿一个在手里,急急忙忙走出去,目标高干招待所。
他来到一○九号房门口,敲了一阵门,里面没有反应,又打了个电话到宣传部去,宣传部的值班员说:“今天是星期天”。范子愚早就忘记日子了,几个月来从未有过星期天,经值班员一提醒,才想起来今天大家都是不上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