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一下好吗?”
“到哪里去?”
“李副司令家里。”
“干什么?”
“找李小芽玩儿。”
“好吧!”邬中应允了,吩咐司机,“开李副司令员家里。”
※※※
许淑宜今夜改变了往常的习惯,没有用被子盖着腿坐在床上,而是在走廊里慢慢走动着,从这头到那头,不断打回转。一则因为天气暖和了,南隅[yú]的四月同中原的六月差不多,只能穿一件单衣,午后最热时甚至穿衬衣都要出汗,在这样的季节,许淑宜的腿关节稍微舒服一点;二则刚才彭其大声怒斥邬秘书的反常行为使她心里非常不安,自从丈夫乘车到海军基地去以后,她一直坐不住,在想着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有越来越多的迹象使她产生了可能发生灾难的预感。
她是一个资历不浅而比较单纯的人,直到不久前还以为彭其的问题已经搞清楚了,坚信毛主席“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她想,无论是谁,都会不折不扣地按照这个方针办事。过去,她自己在领导一个科学研究机关时,对任何犯错误的人都是这样做的。目前看起来,事情正在起着变化,至少,她感到别人的做法与她的做法是不大相同的。彭其在下部队检查工作的前一个晚上曾经把北京打给陈政委的电话内容告诉了她,这几天里,她把那个电话的全文背得烂熟了,并且将一句句话掰开来,拆散了,反复数十次地进行研究,她得出来的结论是并不十分可怕的。而彭其却耸人听闻地要她做好最坏的准备,甚至要打算由她单独带着女儿去过完余下的日子。她想,怎么可能呢?他毕生精力都贡献在自己参加发起的这场革命中,而革命竟要调过头来把他吃掉,岂不是太奇怪了吗?但她一直在不断注意地方造反派的小报,从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论中好像也感觉到的确是到了一个反常的时代,一切原来不合理的事物,现在都变成最合理的了,原来合理的,反过来成了非常荒谬的。她弄不清,世间的事物怎么会经常产生一些这样的颠三倒四的变化。如果说全国解放是开辟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因而带来了是非观念的大变化,那是容易理解的,因为已经由一个新的政权取代了旧的政权,原来被压迫的阶级变成了当权的阶级。但是现在的变化怎么去理解呢?难道也要更换政权了吗?难道阶级关系又将重新颠倒过去了吗?地方上每一个单位的领导人都被打倒了,将要出现的新掌权者又是一个什么阶级呢?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那些无党派的造反头头能划归到一个统一的阶级范畴里去吗?许淑宜是钻研过理论的,她被当前的理论问题弄得很窘,只好用一句话来解脱自己:“相信毛主席。”
有关这些复杂的理论问题,她在昨天晚上入睡的时候已经下决心再不想了,今天所想的都是眼前的现实。她深深了解,彭其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也是脾气很倔的人。坚强可以使人在狂风暴雨的摧残下不倒不折不弯腰;但脾气倔,可不见得是一种好性格,目前看起来,彭其的倔劲上升了,要是有人采取侮辱性的形式斗争他,他会怎么样呢?真叫人担心啊!夫妻虽然是人类关系中最密切的一种关系,但遇上社会责任以及个人的喜怒哀乐时,是无法互相代替的。要是能够代替就好了,或者能把两个人的处境交换一下就好了。而这只是幻想,是由于现实的希望达到了极穷而变化成为虚幻的东西,没有任何实际的价值。轿车回来了,尽管司机着力不弄出声响来,许淑宜仍能听见。虽然她那当将军的丈夫一天到晚忙于军事上的大事,每每回家总是往办公室里钻,不像那些小家小户有那么多亲近温存的机会,但是,只要那部黑色轿车进了这个院子,丈夫的脚步声在楼梯上一响,她就感到身边有着他的体温,空气中充溢着他身上那种特殊的令人喜悦的气味。如果是在愁闷的时候,就会立即开朗起来;如果是在困惑的时候,就会马上明白起来。彭其的脚步声经常是噔噔噔没有多大变化的,部队打了胜仗也好,他正在生气也好,或许平平常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也好,他登上楼梯的脚步声从来没有变化过。果真是毫无变化的吗?这只是一般人的感觉,而许淑宜一听,便能把他在各种不同心情时的脚步声区别得清清楚楚,但要她讲出区别的特征来却做不到。今天是怎么啦?小车开进院子这么久了,还不见彭其上楼,也没有听到他与战士说话的声音,难道是产生了幻觉,小车并没有回来?她心里像电火花一样闪跳了一下。又是不正常的现象,近来经常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不正常,不祥的预感像滚雪球似的,步步增大,日趋醒目了。电火花一闪,雪球又滚动了一回。许淑宜很不放心,困难地走下楼去,找到小车司机一问,司机告诉她:“司令员在海军基地,今晚可能不会回来,邬秘书要我把车开回来。”
这样的回答能令人满意吗?不满意也只能这样了。她在院子里望见女儿的窗户亮着灯,心中又念起她了。这孩子近来一天到晚关门不出,也是心情很不好,怪可怜见的。是啊,你这个妈妈能够日夜为她爸爸担心,就不兴女儿牵挂她心上的小伙子吗?小赵那孩子将来要是能成的话,只怕也跟彭其一样,倔得很。唉!母女的命运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