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工团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自从开始造反以来,夜不安眠是正常的现象,如果发现他们连续几天能安静的睡觉了,那就说明形势不妙。范子愚等人被捕的那一段是造反以来最平静的阶段,每到晚上十点钟,几乎所有窗户都黑了灯,丁字大楼和小礼堂好像也跟着造反者们一起睡熟了。而那一段恰恰是暂停造反的时期。因此,大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夜不成眠是造反胜利的标志;正常睡觉是造反者倒霉的象征。
如果向他们当中随便一个普通群众问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那么大的劲头?”他肯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豁出命来也心甘情愿。”要是进一步追问:“除了这普遍的原因以外,你个人还有什么具体原因?”他一定会拒绝回答。为什么要拒绝回答呢?情况各有不同。有的是的的确确说不清楚,整个行为都是糊里糊涂被别人牵着走的;有的在心里藏着一些复杂的但又不很明确的种种原因,不但没有对别人讲过,连自己也没有认真清理过;有的则明确得很,把造反当成一条意外发现的通天小道,快钻快跑,抢到前面去,可望登上青云;还有的是各种情况都挨着一点边,这种人表现出来的是,忽然一蹦几十丈,忽然又销声匿迹了,忽然甘当小卒,忽然又猛想当头头。大概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种类型,人是复杂的动物,人的思想是丰富多采的,不可能像植物学那样详细的分门别类。至于“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豁出命来也心甘情愿”这个普遍的动机,也许大多数人都不是讲的假话。林彪副主席不是说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了毛主席这样一个伟大的天才吗?除了林副主席以外,还有多少人具备这样高水平的历史和政治的知识?你不懂得历史,不懂政治,就只有相信当代伟人的话,因为你没有根据能提出怀疑。林副主席又说,中国七亿人口,必须有一个统一的思想。这也是很能教育人的,一个人口众多、幅员广大的国家,如果没有一种统一的思想,不是一定要走向分裂吗?中国人是不喜欢分裂的,所以很容易接受这种“统一”的观念。到底统一在一种什么思想之下比较好呢?普通群众没有专门研究过,也没有条件去进行研究,只得相信伟人的话了。况且,提出这些独特见解的伟人,不仅是个理论家,还是一位掌管军权的人,他的理论有枪杆子做后盾,使理论本身的威力扩大了千倍万倍。在当今中国,对这个理论连窃窃怀疑都是不可能的,不会的,还要努力争取机会表现自己绝无二心才对。于是,“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豁出命来也心甘情愿”的豪言壮语,并非假话,确实反映了真实思想。伟人的话是不容置疑的,当今这位握枪的伟人说出了从未有人说过的新话,是新生事物的一种,具有勃勃向上的生命力,它带来了更换一切传统观念的可能性,没有任何实际经验能够证明它是荒谬的。除了一些通今博古的老朽和思想钻进牛角尖的人,一般群众是不会表示反对的。也许在今后的实践中可能遇上无情的现实,构成否定这些新话的理由。一部分人可能在内心产生怀疑,但只要伟人手上永远握着枪,这点暗中的怀疑是微不足道的。徜使无情的现实遇得太多了,伟人的理论给人民带来痛苦,乃至无法生活下去了,那么,即使你仍旧握着枪,也会变得没有用处。这是以后可能出现的事,现在来说还太早了。现在,崭新的理论还刚刚诞生,也许将要遇上的现实都是十分满意的,在没有实践之前,只能相信理论的逻辑。大多数普通造反者都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因而都是诚实的人。他们对新理论和新事物抱着一种新鲜感,凡是有新鲜感的事物,都一定会使人兴奋。于是,一贯不积极的,现在积极起来;一贯玩世不恭的,现在认真起来;已经灰心失望的人,现在有了新的勇气。在这一阵子,人们所有的力量和智慧都发挥出来了,人身上全部热能都贯注于一处,自然要出现奇迹,夜不安眠算得了什么呢?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在这个新的不眠之夜,赵大明不知别人在干些什么,他单独干的是一项非常困难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