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母亲却决不前这样想,她只觉得把我嫁得太早了,没吃足娘家东西,恨不得要在这几十天内把我境个足才好。我说吃不下了,母亲滴泪道:"儿呀,别同银别扭吧,你是再住不到见时啦!"
时间越匆匆,便越应该好好儿谈谈,然而天晓得,我同母亲党已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假如我说在夫家如何如何快乐;说得不像她不相信,说得太像了,她又不免有些难受;假如我说他们全家都如何对我漠然不关心把,那是她听了更要放心不下,却又不得不放我归去,从此永远要牵肠挂肚哩。我真不知该如何问她讲才好,日里头理智清楚的时候,我总是说公婆明谅啦,丈夫也不坏,小姑颇识大体啦,诸如此类的话;到了晚上,一灯款然与母亲相对,总觉得不由得不悲苦从中来,只想倒在她怀中痛哭一场,告诉她我是如何委曲着,委曲着呀!但是我很节制自己,只说一点点,丝毫没有谈到事实上去,但是母亲已经深自察育现色,知道我要说的不是好话了,就使颜色止住我的开口,恐怕给后房林妈听了去到各处说笑话了。"到底还是体面要紧哩!"我暗暗地恨着她,因此当她在日间无人窥听时询问我起来,我却一脸严肃的不承认了,她不会了解我,就了解我又有什么用呀?
而且她也似乎并不很想了解我,她只忙着做吃食填饱我肚子,很不得一下子能把我塞死在家里,这才安心。她也不肉痛把黄金屑议的谷子一担担贱卖来的钱去换油腻甜透的东西,吃了只使人胀闷,有时还作酸。有时候东西吃不完,她恐怕过夜使坏了。忙着造林妈送过去给徐太太吃,凤珠小姐吃,却不提起徐秀才,不知道她是势利抑或避嫌疑?我心里想:徐家母女俩是再也庸俗不过的庸俗人了,一些可爱之处都没有,干吗要把自己辛苦做好的东西给他们吃?就是你舍得,我还舍不得见。因此当她第二次做好新鲜吃食送到我跟前时,我就赌气转过脸去道:"俄一些也不想吃,你都拿去叫林妈送给徐家母女吧!"我的母亲委曲地望着我,她不懂徐家母女究竟得罪过了我什么,她只提心吊胆地恐防我再说,会给林妈听了去搬弄是非。
可怜又可恨的母亲呀!你何不省些气力,在帘下躺躺乘乘凉呢?何必在大热天气里忙这样,忙那样的,惹得人心头也顿起来了。假如你不把这些钱花在我身上不放心,何不就爽爽快快给我钱,也让我像出笼鸟儿般,在夜天空上被样盘桓见时呀。但最你固执你自己的主见,徒然恼着你心爱的孩子,却让不相干人实沾到好处。林妈跟着你为了我忙这些天,我总不能不多给她几个钱呀。
想到了钱不够,我更满心不快活起来了。五姑母早上来,意思不是说母亲为我花了这么多钱,我似乎稍欠尽孝思吗?呸!钱是我母亲的,她愿意不愿意为我花又干你们亲戚屁事?好像一个没出嫁的女儿可以自由使用家里钱,出了嫁,使用起来便要看合礼不合礼了。譬[pì]如说:办嫁妆是应该的,此外母亲再要给我几匹布就得偷偷地了。四权铺陈二十四条被,十六对枕头,假如母亲陪不起,她们亲戚情愿借;但是以后母亲若要再送我枕头或被的话,就得瞒着她们;再不然,先向她们解释理由。东西还是母亲的东西呀,但是女儿已经不全属于她了,她得替女儿装体面,女儿也得替她装——不是女儿自己管她装,而是女儿的婆家,也不一定直接与女婿有关的。
我不得不感谢我的公婆,她总算没削我面子。也不曾使我母亲在众人前丢脸。我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可以自己节省吃苦,但却不肯让人家道声不是哪,当然我要体会她的苦心,我得对她略尽孝思,即使我在最最没钱的时候。我是母亲的女儿,宁可委曲自己,不应该委曲了我母亲;即使委曲我母亲不妨,也要在没人的跟前,我不能让她给五姑母,徐太太,以及一切一切的亲戚邻舍笑话呀。我要钱!我的钱不是为她花的,而是为她而花给我们的亲戚邻合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