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五姑母便向我们连连招手,大家努力把船划拢在一起,介绍过了,原来女郎叫做胡丽英,是我五姑母的学生。丽英是个活泼摩登的女性,与我同岁,但看起来她还是个不识忧愁的天真少女呢。余白似乎对她很发生兴趣。
大家在河中划了一会,五姑母邀我们一齐到她家晚餐去。余白说:不如同到他住的旅馆里去洗个浴,然后大家再上如兴馆吃去吧,由他请客。我沉吟半晌,瞧见五姑母没有反对,也就不说了。余白说:他的母亲嫌他往来朋友多,怪吵闹的,所以一回来就叫他设法外面住。他住的旅馆靠近湖西,风景很优美。
吃过饭,五姑母同余白谈得投机,从此也就成了朋友。余白很会揣摩妇人的心理,对我五姑母一味奉承,五姑母似乎很受用,简直觉得乐不可支,我却一旁看看难过,也就托故先回来了。后来听说丽英与余白从第二天起,竟是关系非常密切,凤珠气得死去活来,第三天没有事,第四天余白就回上海去了。他动身的早晨,也曾来徐家辞行,我向他道声顺风,凤珠不理他,自然更不相送,只有丽英拉着我五姑母一同去送他上船了,还送水果,据五姑母日后告诉我,丽英那天竟当众泣不成声呢。
他去了,凤珠从此就精神不好起来。徐太太说:"大热天气别太气累了吧,学生考卷慢慢改不妨,到了暑假,我劝你还是休息休息,下学期不要再教书了,在家绣些枕头花也好,女儿养得这样大了,是一说定婆家便要过门的。"凤珠低下头去对她母亲道:"女儿情愿一生服侍爸妈。"徐太太睁大眼睛答不出话来,只有徐秀才知道她心事,有一次他背地对我说:"你知道我家阿风心事吗?她是——"说着,写了两句诗来递给我看,原来是:"月不长圆花易落,一生惆怅为伊多。"这两句却也钩动了我的愁思。
母亲知道我不能够在这里长住,便不知道该如何疼爱我才好,把各式各样的小菜点心都弄给我吃,天天计划着如何替我敬心,她还劝我不妨到各亲戚朋友家去走走。一个人在受拘束的时候,似乎只想自由,只想天天向各处奔跑,但一旦自由到手了,却像刚出笼的鸟,四顾茫茫,瞧着这个偌大的世界,简直不知该飞往何处去才好了。天气又热,油腻腻的东西吃不下,甜吃得多了也自作酸,除水果开水外,似乎并不想吃什么而且觉得多吃了也不好。但是母亲的盛意不可辜负,我只得勉强一口口吞下去,直到肚子里面要呕吐了为止。母亲很疑心这些东西还不够好吃,但是我对于她的太多殷勤,实在有些不耐烦了,有时也很想到各人家去走走,但早晨起来梳洗完毕,太阳已直晒下来了,持伞遮阳不方便,长晒着使皮肤变成黑色总也不大愿意,而且动不动出汗沾在,一件漂亮的长衫只能穿一二次便要洗了,洗过便没有原来的好。而且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现在我到别人家去,人家都是以成人之礼待我了,捧茶捧烟十分客气,我去时得带些礼物,出来时又须赏钱给佣人,若遇见某种小孩,还须给以糖果钱之类,这笔开销却也不在少数。我在家中公婆没有零用钱给我,不过现成茶饭,衣服鞋袜俱全,一切都用不着添购,只逢节赏赐老黄奶奶妈一H元钱便了,这钱是我在C大读书时用剩下来的。在培才拿来的钱每月竟是用去无剩,这次回母家又给了林妈及徐家佣人共三块钱,剩下的就不过十元钱了。有时出去坐车子又须地角钱,有出无进,看看着实有些为难。不知怎的,我现在党不放开口向母亲要钱了;偶而有一次母亲勾起我零用钱够不够时,我心慌极了,很想实说,结果仍是红起脸来低儒道:"还…还有着呢,教书赚来的钱。"母亲也就信以为真,不再提起了。我又怎么可以告诉她这笔钱已是全买了东西孝敬公婆与杏奖了呢,因为我就从来没有徐力可以买东西向她承欢过呀!
做人真是悲哀的,姑娘出了阁,连同娘都生疏了。也许母亲也是各人自知其营陷?谷价不值钱,开销又大,她一个女人家,没有了丈夫又有谁来给地赚钱?想到这里,我真觉很惭愧万分,枉读了这许多年书,不但不能够经济独立,连跟母亲买根拐杖儿也自不能。——不,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大概还是因为母亲不在乎,而公婆杏英却非先行敷衍不可,我这没良心的儒怯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