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带什么东西?”人贩子问。
秀兰没有吭声,她回身到窑洞里,迅速脱掉身上穿的一件蓝底白花的印花布夹袄,递给杨杏说:
“妈!这个夹袄我不穿走了,留着给你们拿到街上,给小响换两个烧饼吃。”
小响哭喊着:“不!姐!我不要……”
杨杏忙喊着:“秀兰,天凉了,你身上只穿那一件单褂子怎么行?你穿走吧!”
秀兰没有回答,扭头走了。走到窑门外,又停住了脚步。她对站在窑洞门口的小建说:
“小建!你长大了可得去找我,我是你亲姐哩!……俺死了,……也是咱海家的一口人!……”她说着擦着脸上夺眶而出的热泪,跟着人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不是不想回头,而是怕回了头,再也没有朝前走的勇气……。
半袋麦子在窑洞门口放着。它好像一个矮个子魔鬼蹲在门前。一家人谁也不敢看它,谁也不想看它。它是八十斤粮食。它的重量和秀兰的体重同样重。可是它不会说话,不会哭笑,它
不会给小响、玉兰梳头,也不会给小建、小强缝香草布袋。它是那么低矮和丑陋,比起秀兰苗条修长的身材,它简直像一个侏儒。可是,一个含苞欲放的鲜花般的少女,却被这半袋粮食换走了。世界上只要有饥饿,就没有人的价值!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九四二年。它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个小小角落里发生的。人们对于这一幕幕悲惨的戏剧,可能知道,也可能根本不知道,还可能知道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又渐渐地忘记了。但愿人们永远不要忘记它。
两天后,杨杏在附近村子里借了一盘磨,带着小建和小强把这袋麦子磨了磨。她没有用箩箩,把麸子全都留在里边。做饭时,她抓着这些麸皮面,一把一把地向煮着野菜的锅里洒着,她好像听见这些麸皮面在哭泣。…..
三
天渐渐地冷了,大地被凛冽的西北风刮得更加“干净”了。难民们的生活更加困难了。他们赖以充饥的野菜、槐叶、榆叶和红芋梗子也已经吃光了。他们每时每刻面临着寒冬和饥饿的严重威胁。
秀兰走后,玉兰也像变了个人。她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平时,她比沉默寡言的秀兰要活泼得多。她能说,小嘴叽叽喳喳,一说话就没个完,如今全变了。她变得特别懂事了:对长松和杨杏特别亲热,对小建和小强特别关心,对小响也特别好。这一天,她起得特别早,她把破窑洞扫了又扫,从野外拾了一捆柴禾,又把水缸里的水挑满了……
“妈!我走了……”
杨杏没有注意玉兰的神色,她还以为玉兰是去街里找吃食,她说:“早去早回,找到点吃食就回来……”
玉兰点了点头,看了杨杏和长松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
玉兰刚走出半里地,小响追了上来。她吵着要跟玉兰一起去找吃食。玉兰哄骗她说:“响!听话。快回去。我找了吃食就回来……”
小响噘着嘴,转身往回走。刚走了几步,玉兰就扑了上来。她使劲地搂着亲着小响。小响感到奇怪:玉兰姐怎么啦?干吗要这么使劲?
“玉兰姐!你咋啦?”
“响,快回去吧!记着,要听爹妈的话。我走了……”说罢,玉兰晃晃悠悠地朝前走了。
天黑了,玉兰还没有回来。
直到这时候,杨杏才察觉了玉兰今天的异常行为,她又哭了起来,对着长松唠叨个没完。“玉兰会不会自寻短见啊?”“玉兰会不会一个人饿倒在什么地方了?”“玉兰是不是让人拐跑了?”长松有什么办法?他没有搭理杨杏一连串的问话,只是铁青着脸,带着小建和小强在洛阳城里四处寻找着。他们先到东北角的运动场上看了看,那里的旧货市场已经收了摊,只有枯枝败叶在地下旋转着;他们又到人市上转了转,那里也是黑漆漆的,只有墙角落里躺着几个无家可归的难民;他们接着又敲开了铜驼街老清婶家的大门,老清婶摇了摇头,说是有好些日子,没有看见玉兰的身影了……
过了一个多月,长松家忽然收到了从洛宁县寄来的一封挂号信。长松急切地拆开了信封,信下边的落款是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