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长松很少去老清婶家串门了。见到爱爱也只当没见到,扭头就走,碰上了老清婶也不喊“婶子”了,只是哼哼哈哈地点点头。
“不要让小响老往她家跑了。”长松吩咐着杨杏,“咱们是穷日子穷过,不要去沾人家……”
杨杏说:“可她还是个孩子啊!我能拴住她的腿?吃她们家一口饭,我看这也没有什么。逃荒在外,相邻相亲的。再说她家也不是什么外人,一个村子的,还上着一个海家的老坟……”
“就是不能去她家!”长松听着“老坟”这两个字更恼火了,“以后小响再敢去她家,我就把她的腿打断。”
杨杏看着他瞪着眼睛的吓人样子,不再说话了。为了避免和丈夫吵架,她悄悄地劝着小响说:“小响,以后别往你爱爱姑家跑了。给你饭也别吃。人家也是一家人,都是过日子哩!记住啊,不要再去了。乖乖!”
小响懂事地点了点头。
后来爱爱家搬到铜驼街去住了。小响的两个眼窝塌得更深了。有时小建和小强把她背到东车站饭馆门前去抢泔水喝。他们捞到一个鸡头,或者抢到一块骨头,就让她啃着吃。有时捞不到这些东西,小强就挤到泔水桶前,喝一口泔水噙在嘴里,吐到小响嘴里,然后再跑去抢着自己喝。
秋天时候,从南阳来了一批人贩子。他们在洛阳城里四处乱窜,他们带着贪馋的眼睛,在难民群里东转西荡着,这里张张,那里望望,他们要在难民群里物色一批“货物”。原来,这南阳一带有个溺女婴的习俗。一般人家只留一个女孩,多了就在生下来时,放在水里溺死。长期以来,南阳这一带男多女少。有的弟兄两三个还娶不到一个媳妇。有的积攒了半辈子钱,到四五十岁时才能娶个女人。大灾荒后,女人不值钱了。人贩子却多起来了。
逃荒的难民们在唉声叹气。他们在骂独夫民贼蒋介石,也在骂杀人的刽子手日本鬼子,他们在骂故意作对的老天爷,也在骂难民救济所的贪官们。每天晚上,都有成批的饿殍倒毙在街头,每天早晨有好几辆收尸的排子车在街头收敛死尸。只有人贩子这一行却空前地旺盛起来。他们从一个地方买了几十个逃荒的年轻女人,然后把她们贩卖到缺少女人的南阳或豫西的山里去。这是一批狼心狗肺的孬种。他们靠着灾荒,发了一笔“昧心财”。
这天上午,住在北关的老白婆,领着一个长驴脸的人贩子,在烧窑沟一带的难民群里转游着。他们在长松的破窑前转了半天,又盯着秀兰和玉兰察看了半天。好一阵子工夫,人贩子不见了,老白婆却推门进了长松的破窑洞。
老白婆说:“他婶子,我看你这两个闺女快饿倒了。怪可怜的。快叫这两个闺女逃个活命吧!这大灾荒也没个头,也不知啥时候算到了站……”
杨杏抹着泪说:“逃荒在外,俺有啥办法哩!”
老白婆说:“你总不能眼瞧着闺女饿死吧?你这两个闺女,长相还可以,可以多换点粮食。你们家这几口人还能过几个月。唉!挪一步说一步吧!”
长松听了没有吭声,两只手抱住头在暗暗落泪。杨杏哭着说:“俺不!就是死,俺娘们儿几个也要死在一块。”
老白婆又劝着说:“我是可怜你们这两个闺女,她们来世上一遭也不易。活生生的人,看着叫她们活活饿死?还不如叫她们寻个活路。如今倒有个机会,南阳来了个客人。人家说了,孩子跟着他走,保证找个正道人家,决不往那些坏地方卖。你们两个再思摸思摸。要行,一个姑娘八十斤麦子。”
杨杏越哭越厉害。长松还是没有吭声。对一个男子汉来说,没有什么比卖掉自己亲生女儿,更使他痛苦了。他是一家之主。他无力养活自己的女儿。他知道一家人的眼睛全都在盯着他,只等他说一句话。作为一个堂堂男子汉,他能说得出这句话吗?眼泪涌出了眼角。窑洞里的一切全都模糊了:老白婆翕动着的嘴巴,杨杏涕泪纵横的哭脸,小建趴在破桌上的抽泣,小响惊恐迷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