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还有土性子。
——民谚
一
四圈在大街上游荡着。过去的那一段生活,简直像一场梦。
他无家可归。除了拉洋车,他别的什么手艺也不会。他也不想去找乡亲。他有点爱面子,过去他给海香亭拉包车,俗话说,“官大衙役粗”,谁见了谁抬举。这个托他领个难民证,那个托他买点便宜麸子,只要他能办得到的,他都热心地给办了。大家也都说他是个好人。如今落泊成这样子,他真不好意思去和乡亲们见面。一见面人家肯定要问:“你怎么不给海香亭拉包车了?”“海香亭为什么把你辞了?”他怎么回答?就说他和海香亭的小老婆勾搭上了?他说得出来吗?他实在无法回答。他常听人家说:“过去桃花运,就是骷髅山!”他想着他和玉翠的事儿,肯定是他这一辈子的“桃花运”,那么“骷髅山”是什么呢?他浑身打了个冷颤,他不敢想。他又悔恨起来。他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好好的一个善事毁在一个娘们身上!不过他还是怀念刘玉翠。他坐在一座破墙下边,把头伏在膝盖上回忆那些情景,心头还是甜丝丝的。
太阳落山了,他的肚子又咕咕噜噜响起来。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着人家说的一句话:“月光再亮,晒不干谷子;女人再好,当不了饭吃!”人,吃饭还是第一等重要事儿。别的全是他娘的瞎扯淡!
他想去长松家看看,混顿饭吃,可是听说长松最近生了病,五六个孩子,一家子七八口,嘴接起来有一尺多长。自己好意思再去混他一顿饭吃?不能去。他又想到海老清家。听说老清婶和闺女爱爱搬到城里住了。也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
街上的电灯又亮起来了。大饭店挂着红绿彩绸,不知道给哪一位老爷举办结婚的喜庆宴席。
这些大饭店,四圈差不多都去吃过饭。平常,他拉着海香亭和刘玉翠来参加宴会,把他们拉到大门口,一放下车子,就由跑堂的把他招呼进去。他虽然不能坐到宴席上,但总能在厢房里吃上两个好菜,有时是一盘肘子、一大盘馒头,有时是一大盘烧麦加一小盘烩三丝汤。……
四圈此刻从这些馆子门口经过.却不敢抬起头来。他害怕碰见这里认识他的堂倌,他更害怕碰见海香亭!……
他的肚子实在饿了,便悄悄拐进小巷口,两眼瞅着那些垃圾堆。垃圾堆都是些碎纸煤渣,连一片白菜帮子也没有。……
“肚饥想起牙缝菜”,就在这时候,四圈忽然想起,他的一件旧棉袄还在“大五条”家放着。这件棉袄是春天时候,他送到“大五条”家里叫她拆洗的。后来没有顾上去取。他想把这件棉袄卖了,说不定还能换两顿吃的。
他向吉庆里的街口走去。临街口有一排低矮土房,门口都挂着破旧的白布门帘。四圈走到一间矮房门口,见里边灯黑着,就站在门口喊:“有……有人吗?”
“谁?”里边一个女人问。
“我,四……四圈。”
“门开着,你进来吧!”里边的女人说。
“你点着灯嘛!”四圈仍然站在门外。
灯点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懒洋洋正在下床。她就是“大五条”。
四圈看着那盏小煤油灯说:“还没有装电灯啊?”“大五条”叹了口气说:“谁给我装啊。我也拿不起电费。”她习惯地掠了一下头发,笑着说:“怎么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四圈说:“我……我今天没钱!”
“大五条”说:“没钱来坐一会儿怕什么?钱也不是亲爹亲娘,人也得有个朋友。给!”她说着从床头抽出两支烟,一支递给四圈,一支自己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