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一条巷子口,陈柱子看见几个妇女在围着一个香油挑子打香油,就对春义说:“吆喝!把他那几个买主诱过来!”
春义为难说:“怎么吆喝?”
“卖菜呀!你卖什么得吆喝什么。”
春义嘴张了几张,还是喊不出来。
陈柱子说:“兄弟!走此处说此处。你怎么连喊一声也不会?使劲喊!”
春义被他逼得无奈,只得眼睛一闭:
“卖菜啊!……”
大约是声音太大,又喊得生硬,把柱子吓了一跳。他心里说:“这一声可真是超过常香玉!”他看了看春义,春义已经憋得满头大汗,又对他可怜起来。他鼓励春义说:“行!就这么吆喝!不过号头还不清楚,你光喊卖菜,人家不知道你卖的什么菜。你要喊清道明,让人家在家里都听得清楚,谁家缺什么菜,自然就来买了。另外,腔调要脆和一点,高兴一点,有个精神,叫买菜的想过来买。你要是喊得像哭二舅爷一样,谁还想来答理你。”
柱子说着,春义却低着头不吭声。柱子仔细看看,春义面颊上却有两行眼泪,陈柱子叹口气说:“兄弟,不是你哥哥我逼你,日子比树叶还稠,人不能把嘴拴住。这是个营生啊!”说罢他又说:“今天我替你吆喝吧,你仔细听听,记在心里,要是换作旁人,哥哥我还不教他哩!”
柱子说罢就朝着几个妇女吆喝起来。他喊着:“谁要这白萝卜、大白菜、嫩菠菜、芫荽、葱——哇!”
陈柱子不但嗓音洪亮,还节奏分明,特别后边那个“葱”字,行腔远送,听起来清脆悦耳。只喊了两声,不但把那几个买香油的妇女喊了过来,好几家门户乒乓乱响,刹时间一圈篮子围住了他们的菜挑子,一担菜没有串两三个巷子,就卖完了。
回来路上,陈柱子交代春义说:“在巷子里卖菜,秤一定要给足给够,城里的人买菜不比乡下,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有杆秤,买回家去还要再称称。卖菜也是卖熟买主,不是一锤子买卖。所以宁可叫他们占点便宜,不要缺斤少两,不论干什么,都要讲个名誉。名誉就是钱。另外,你最好有个‘招牌’!我说的招牌就是幌子。比如说你买一个白毡帽戴上,这几条胡同里的人只要记住戴白毡帽卖莱的菜好秤足,以后你卖一担菜就和玩的一样了。”
陈柱子把这些市场学问向春义传授着,无非是要他能生活下去。可是春义却听不到心里去。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看魔术的观众,突然被叫到舞台上配合表演一样。他老觉得那么别扭,那么陌生。他同土地、庄稼和牛打过交道,它们都是不会说话的东西,可是他理解它们,能看出它们的饥饱寒热,能观察它们的感情。他自己从理智上也知道流入城市以后,要适应这个环境才能生活下去,但是这等于要他脱胎换骨。……
四
陈柱子的牛肉面店,到黄昏时候本来还有一阵生意,远途赶牲口驮子的脚佚,走乡串村的小贩,还有那些渭河上的船家,卖炭的,打壶的,卖腿带子挑花杆的,背丝线包袱的,在他们晚上回到咸阳打尖住店以前,还要来吃两碗牛肉面,有时碰巧了,一个晚饭时间也能卖三五十碗面片儿。
这天大约风大,到太阳偏西时候,也不见个买主进来,老白和凤英看陈柱子没有回来,就拉起话来。
凤英看着街上的行人说:“这咸阳的女人怎么比男人都穿得好?你看,男人们都穿个撅肚小袄,女人们都穿着绒衣,戴着握头,有的脸上还擦着粉。要是放在咱们老家,不把人羞死?”
老白笑着说:“你还没见娶媳妇时的排场哩!女客都穿着拖地裙子,大云肩,小披风,戴的耳环耷拉到肩膀上,四五十岁的老婆子头上还戴着花儿。男人们呢,连个穿大褂的都没有。这地方呀,男多女少,女人主贵,女人一年到头坐在炕上,男人们什么都得干。所以女人们在家里都养得细皮嫩肉的,男人们成年风吹日晒,都黑得像个煤黑子,没有一个好看的。”
凤英说:“那还是人长得黑,猪在猪圈里捂不白,羊在山坡上晒不黑。我看这里有些男人长得也怪漂亮。”
老白打了个哈欠说:“有是有,就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