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一一民谚
一
光阴似箭,腊尽春回。凤英在陈柱子饭铺面案上干活,已经半年多了。她摸清陈柱子的脾气是喜欢勤快的人以后,每天起早摸黑,拼上性命去干活。冬天腊月集时,四乡赶集的人多。陈柱子的饭铺每天要卖五六十斤面的面片,这五六十斤面全由凤英和成面块,再擀薄切成面片。几十斤重的面块放在案板上,先用压杆压,再用擀杠擀,两块面擀下来,凤英全身都是汗水了。白天再忙一天,到了夜里,浑身的骨架就像散了一样。可是凤英没有叫过苦,不管再累再苦,第二天见人总是满脸笑容。她也不是没有伤心的时候。比如说和春义就经常生气。春义冬天卖了一冬青菜,赚的钱并不多,有时一担菜要卖两三天,但他决不串小巷子叫卖。
有时候凤英劝他:“这有什么难的,你就磨炼着喊叫几声,还能小了你?”
春义不吭声。凤英说得多了,他就冷冷地说:“我嗓子有毛病,不能大声喊叫。”
凤英说:“明天我跟你一道去卖菜。我替你吆喝!”
“你去叫卖我就走。”春义吼着。
“你干吗发那么大火?”
“我见不得丟人败俗!”春义仍大声嚷着,凤英委屈地说:“我给你丢了什么人了?”
春义回答不出,气呼呼地走了。就因为这点口角,春义竟至两天不和她说话。凤英几次笑着和他搭讪,春义却冷冰冰地不理她。
凤英心里委屆,有时在夜里悄悄蒙着被子哭一场。她觉得吃好吃坏、干活轻重都无所谓。两口子每天不说一句话,真要把人别扭死。不过她毕竟能拿得起放得下。晚上不管再别扭,早上眼泪一擦就是笑容。陈柱子的板扇店门只要一下掉,顾客们像潮水似地向里边涌着,这时就又响起她银铃般的笑声。
到了春二三月,新菜没有上来,白菜萝卜之类的冬菜也都下市了,正是卖菜的淡季。春义到菜园子里贩不来菜,赚不来钱,只好歇着。不过他也自觉,凤英在店里吃饭,他自己烧饭吃,平常吃三顿饭,现在吃两顿饭。凤英看他人已经瘦下来,脸像个刀条一样窄,心里着实疼他,有时候趁陈柱子和老白不注意。狠狠心把饭铺里的馒头,偷偷拿一个塞在春义口袋里。春义却掏出来,正经地说:“给人家送回去!你这样叫人家怎么信得过?”
凤英看他那么固执,恨恨地啐着他说:
“饿死你,我也不心疼!”她说着,自己却落了眼泪。不过她还是心疼春义,她听人家说香油最养人,一口油能顶得上一斤面的营养。有一天晚上,她悄悄把灶上炒菜的香油噙了一口。装着和春义玩,吐在他的嘴里。春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又在躺着,只好咽了下去。
两口子闹别扭,哪能逃过陈柱子的眼睛。凤英每天虽然装得若无其事,可是人后长吁,背地短叹,连老白也看出来了。她和柱子商量说:“如今青菜没下来,春义整天在家蹲着,每天半饥半饱的,得给他想个办法。”
陈柱子叹了口气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什么都对他说了,可他就是一个不出摊。可见人有几种,天生的秉性不同,凡是大灾大难,饿死的都是这号人。其实只要舍得身份,现在也有钱赚。卖不了地里菜,卖树头上的菜,洋槐花、榆钱儿都下来了。他要是会爬树,每天采几篮子在街上卖,城里人吃个新鲜,照样能变成钱。”
老白说:“这办法不行。他挑青菜还不好意思,去人家树上摘更磨不开了。本地人欺生,他干不了这个。叫我说就叫他也到咱饭铺里来,他能不会挑个水、和个面?”
陈柱子说:“我早想过了,只是乡亲邻居,好进难出。再说他这个人成天拉着脸,好像人家都欠他二斗黄豆钱没还一样,谁还敢来买面吃?这种人不适合跑堂站柜台,只会干点死活。”
老白是个心里盛不住半句话的人,早把陈柱子这些话传给凤英了。凤英听了以后,一方面感激老白,一方面却还不死心。
她对春义说:“你看咱们在柱子哥店里住,你不能学得有点眼色?
回到店里,看见有什么活就干,人家留咱在这里住,心里也高兴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