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赶牲口。
——儿歌
一
办完了雪梅和蓝五的丧事,春义和陈柱子因为走时没有和凤英说好,怕凤英着急,就只好在沣河岸边和徐秋斋、梁晴简单地叙述了别离情后,匆匆分了手。
傍晚时分,春义和陈柱子就回到了咸阳。
没有到过成阳的人,总以为成阳是关中的通都大邑。一定是个楼房栉比,人烟繁盛的城市。其实在抗日战争中的一九四二年,咸阳只不过是个三四万人口的小城。
这个小城和陕西很多县城一样,她们都有着煊赫一时的名气。在历史书籍上,在很多诗歌名篇里,都曾多次出现过。这些印象在人们的头脑里,构成了一幅幅幻想的海市蜃楼。但真正到了咸阳的人,却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们既看不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绵延三百余里的殿字,也看不到“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重叠交错的宫室。不过咸阳也还有他浑厚朴实的本色:兀突的黄土高原依然保持着它俯视长安的雄姿,静静的渭河水,几千年来依旧在它的脚下流着。“丹阁碧楼皆时事,惟有江山古到今。”对放羊的孩子们来说,他们不认识秦始皇,也不认识汉武帝。他们在倒在荒草丛中的石马石人身上磨着镰刀,他们只认识脚下的土地。
春义和凤英来到咸阳已经两年多了。自从在洛阳东车站他们扒上向西行的难民火车,到了灵宝县的阌帝镇,他们乘的这一列车被甩了下来。日本鬼子在黄河北岸每天晚上向潼关城里打炮,阌帝镇到东泉店的一段火车不通了。有一种载运着食盐和各种货物的“闯关”车,每天夜里缓慢地、闭着气向西爬行,通过打炮区。载运难民的火车到了这里却不开了,难民们自己从旱路“闯关”西行。
春义和凤英夜里来到阌帝镇,由于夜间天黑,和同行的人挤散了。春义从火车上跳下来时,头一脚就踩住个软烘烘的东西,他弯下腰用手摸了摸,是一个人冰冷的鼻子和胡子,他吓了一跳。他把凤英从车上接下来.抱着她走了好几步,他不愿意让自己这个还扎红头绳的新媳妇,踩住地下这个不吉利的尸体。
阌帝镇车站附近搭满了席棚,席棚周围聚集着上万的难民。卖熟食的摊子在灯影下冒着热气,这些热气和味道,清理着难民们口袋里剩下不多的钞票。
春义把挑子两头归并在一处,让凤英坐上看着行李。他想去买些食物。两天两夜的火车顶上生活,使他的腿和胳膊好像粘在一起了。他们相互抱着、拉着、抓着、咬着,变成了一个整体。他们忘记了哪是自己的胳膊,哪是自己的腿,他们只有一个念头:不要掉下车去。
爬下火车以后,春义才感到真正饿了。他走到几家摊子前看了看,有卖绿豆丸子的,有卖灵宝大枣粽子的,还有卖蒸馍和卖锅盔的。这些摊子都摆在一个破席棚下。一般摊子前都站着两个人:一个扶秤收钱叫卖,一个拿着一条木棍,虎视眈眈地转游着,监护着。
他们监护的不光是摊子上的食物怕人抓走,还监护他们用于遮风盖雨的破席棚。因为一不留心,那些席片和木棍就会被人偷走当柴烧。阌帝镇方圆左近的每一棵小树,每一片野草都被烧光了。连地上的树叶子,也被难民用铅丝一片片插起来送进锅底。阌帝镇庙里的泥胎神像也没有保住。因为他们的身躯里有几块木头,因此他们被改为“火葬”,人到这种境地他们都不怕神了。
春义看了看那些大枣粽子,米少枣多,包得又小,他想这些不耐饥的东西不是难民能吃得起的;又看了看绿豆丸子汤,觉得也是稀汤拉水,最后他还是买了两个馒头。馒头虽然凉一些,但这毕竟是真正的粮食。
春义把馒头拿到凤英面前,带着一点男人的爽朗口气说:“给,吃吧!高椿子馒头!”
凤英微笑着正要伸手去接,却被黑影里伸出的一只脏手抓起馒头抢跑了。凤英一怔,看见那个人向难民群中跑了。春义在后边紧跟不舍地追起来。春义看清楚抓走馒头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这增加了他的信心。那个孩子边跑边咬着馒头,跑到人群中又拐向铁路,跨着一根根枕木向前飞跑着。春义也跨着枕木一步步追赶着。在一个铁路道岔前边,春义追上他了,抓住他的头发。他正举手要打,忽然眼前闪出两道微弱的绿光。这是那个孩子的眼睛。他带着恐惧和乞求跪在春义面前,口里喊着:“大爷,你饶了我吧!我快饿死了!大爷!你饶了我吧!……”
这个瘦削得像骷髅似的面孔,使春义的手软了下来,他松开了那个男孩的头发。他匍匐在地上还在啃着馒头,弓起脊背准备迎接春义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