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车少人多,火车一停,难民们便蜂拥而上。他们原想着这都是向西去的火车,所以有的一家人,儿子挤在这列火车上,父亲却扒上了那列火车。还有的母女分别挤上两列火车,更有的是两口子你扒上这列火车,他扒上那列火车。大家看到火车一开动,却是向相反的方向开去,两个列车上的人都张着手臂,呼天抢地,大喊大叫起来。有个小伙子从车上跳下来摔断了腿,有个老婆因为女儿女婿在另一列火车上.就不顾死活往下边“出溜”,出溜下来后,一条腿被火车轧断了。
王跑本来也想往火车下跳的,他感觉火车好像跑得并不快,比牛车快不了多少。可是一看见火车下边轧坏了人,吓得他也不敢动了,只好叹着气让火车把他往郑州方向拉去。
赤杨岗逃出来的几户难民,除了梁晴和徐秋斋还没有来到,洛阳车站上只剩下海长松和老清婶两家人了。
天明以后,被火车轧掉腿的老婆,因为流血过多死了。杨杏去看了看,吓得她脸都发白了,回到站台上,说什么也不扒火车了。她对长松说:“咱要死一家人死在一块!”长松又听说火车闯潼关那一段时,日本鬼子从河北岸打炮,打死了火车上好多难民,心里就更加犹豫起来。老清婶因为老清叔还没有下落,她也不想带着两个闺女,远走到陕西去。两家人商量了一下,就离开车站,在城北邙山脚下一个叫作烧窑沟的地方,找了两个破窑洞,暂时住了下来。
三
初到洛阳,长松一家从寻母口带来的粮食,还没有吃完,暂时还能开锅。可是一家子七口人,就是每天熬野菜糊糊,两顿饭也得半升粮食。杨杏每天像数着粮食粒一样来吃,口袋还是渐渐地空起来。长松想着:这样过下去,怎么活得了?总得找个营生。
烧窑沟离城里只有二三里地,离车站更近,他到城里转了几次,因为人生地不熟,还是找不到活干。后来听说难民救济所在车站附近办起了几处粥场,他就领着孩子们去吃舍饭。到了粥场去登记,人家说领一张饭证要挑三挑水,长松是个不怕下力的人,他把全家人领来,登了记,领了七张饭证,每天上午来粥场打二十多挑水。
粥场里的水桶是铁皮做的,不算大,可是水井却有十几丈深。一个大辘轳井绳绕三圈半才能打着水,搅上来一桶水,已经是汗流浃背,一上午搅四十多桶水,累得长松头懵跟黑。每次领回粥来,杨杏心疼他,总把自己那一份让他吃,自己把剩下的粥。
再掺些菜叶子,煮煮和孩子们一块喝喝。
杨杏初到洛阳,不敢单独出门。一来怕失迷了路,二来怕孩子们跑丢了。两个男孩却怎么拴也拴不到窑洞里,小建已经十二三岁,小强也十来岁了。他们装着说去菜市上拾菜叶子,天一明弟兄俩就跑出去了。头些天果然拾回来一点菜叶子,有毛白菜,红萝卜,有时候还有点黄豆芽和碎豆腐块。
杨杏拣着篮子里的菜,问小建说:“小建,这豆腐哪里来的?”
小建说:“这都是菜市上人家不要的!”杨杏说:“我不信,这豆腐人家能不要?”小建说:“你没有去看,安仁里后边,那个菜市大着哩,几百家菜摊子!一到晌午收摊时候,这些碎豆腐人家就不要了。”
杨杏说:“只要是人家不要,咱拾回来不犯法,可千万不敢去偷人家,咱们家是庄稼人,人老几辈都正正经经的人。饿死也不能去偷人家东西。”小建说:“俺知道!”
过了些天,有一次小建对小强说:“小强,咱到东北运动场去看看吧,人家说那里最好看了。有说书的,有唱戏的,还有拉洋片的。”小强说:“我怕走丢了。”小建说:“傻蛋!就在菜市南边,上坡上边就是。走吧,我知道路,我领你去!”说着哥儿俩朝东北运动场走去。
这个东北运动场,坐落在洛阳城里东北角上。当年,这里本来是吴佩孚阅兵的地方,后来改作了运动场,还建了一个不伦不类、不中不西的检阅台。抗战爆发后,洛阳忽然繁华起来,市场、南店、娱乐场所不够用,这个运动场就变成了个闹市。因为从京、沪逃过来的人多,这里最醒目的是旧货摊子:一二里长的一道旧城墙上,摆的全是旧衣服、旧皮箱、旧皮鞋,拆开的旧毛线,搭在绳子上,随风飘荡着,厚厚的俄国毛毯摆在地上,招惹着第一战区军官太太们的眼睛。
除了旧货摊子外,这里还有卖膏药的,卖大力丸的,算卦的,相面的,治花柳病的,还有从北平、天津跑过来的过路艺人,在这里搭起地摊,说起京韵大鼓和相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