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麦说:“我那个时候傻啊!我咋会知道挂那么大牌子的法院,也是老财们养的狗!整整跑了一个多月,算是过堂了。谁知道人家海骡子根本没到场。派了个伙计来。海柿树呢,也不知道是用了人家的钱,还是不敢得罪海骡子,当堂变卦,他说当时就是卖契,不是典契!我一下气得眼前一片漆黑。我说:‘海柿树!你也算是赤杨岗三老四少一个有头脸人哩,你枉披了张人皮!你当中人,我们家的四盘菜是叫狗吃了!’可是骂有什么用,地还是判给人家了。从那时我才知道衙门官,都是他们地主的。
开封府的包青天是唱戏唱的,根本没那回事。”她说罢凄然地笑了笑。
秦云飞说:“前几年我在开封上学,一到麦罢,农民们背着钱褡都来打官司。相国寺右边几个旅馆,住的全是打官司的人,其实都是给法院里送钱去了。有的还到相国寺算算卦,看官司能打赢不能?算卦的再一说,打得才有劲哩!有的把地都卖干了,还是跳不出地主老财们的手心!”
李麦说:“我从那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打官司了。可是我也不服!这口气出不了,能把人憋死。我就又想了个办法。”她说着羞涩地笑了笑说;“那时候啊,我还迷信,什么神都信,信的还诚。我想着开封法院告不赢他,我到老天爷那里去告他。那时候我们下徐州推盐,赚几个钱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天亮长到十来岁,连块梨膏糖也没给他买过。可是买香、买黄表却成刀成封的买。我每天烧两刀黄表,祷念着说:‘老天爷,你替俺申申冤吧!叫海骡子这龟孙不得好死!叫他家倒霉破财!’可是黄表我也不知道烧了多少刀,海骡子家该发财照样发财,该买地照样买地。那个黄烧饼脸越吃越胖,那一嘴黄狗牙又换成了一嘴金牙。
以后黄表我不烧了!神我也不敬了,我才知道老天爷这个老龟孙也是个眼皮朝上翻的东西!”她说罢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宋敏说:“你就是从那以后不敬神了?”李麦说:“是啊!你在我家看到,灶王爷我也没请,土地爷泥胎我摔了!老天爷的牌位我盖面瓦罐了。从那以后,我心里还不解气,我就又换了个办法跟他斗!”
秦云飞有兴趣地问:“什么办法?”
“我骂他!”李麦接着说:“地主老财们这些杂种爱讲排场,逢他家过红白大事时候,什么县长、区长,都来吊孝贺喜,还有什么大姑爷,二姑爷,媳妇娘家,儿子舅家,七大姑八大姨,一来就是几大轿车,我就趁着这时候在街上骂他!”
徐中玉说:“你怎么骂他的?他能跟你拉倒?”
李麦说:“我又不提他的名!他叫骡子我骂驴,或者我骂吃草料的东西!他家娶媳妇过红事,我哭俺爹死的苦。他家过白事,殡埋他爹,一群孝子哭爹,我哭我殇的那个孩子。这乡间农村的骂法多得很,你们没有见过,反正把他气得直咬牙,可他拿我也没办法。”
她说罢,秦云飞、徐中玉和宋敏都笑起来。宋敏说:“大婶,你啥时候再骂他,我们还真想看看,准比看戏还好看。”
李麦凄然地笑了笑说:“这也是被逼的没有法子了。海骡子这个人是个黑蝎子,我是跟他打过多年交道了。他们治不了我,就在俺天亮他爹身上打主意。民国二十五年.天亮他爹从中牟黄河渡口摸黑回家,在路上拾了一条口袋。他进来大门就对我说:‘刚才在路上拾了条口袋,准是拉粮车掉的,你看还是新的。’他又看了看,口袋上还写着太康县‘庆余堂’几个字。口袋拾不得,我有经验。俺爹从前就说,有字的口袋咱不拾,最容易遭官司口舌。俺舅就是因为在路上拾了一个空邮包,叫人家讹走了一条牛。我立即说:‘这口袋拾不得,还送到大路上吧!’我们天亮他爹说:‘好。’正准备送出去,门‘哗’地一声被踹开了。海骡子带着局丁闯了进来。他们说太康县的大户‘庆余堂’被盗,天亮他爹是通土匪的!不由分说就五花大绑将我的人绑走,到县里只预审了一次,就诬良为盗,把他砸上大镣,关进文庙南边的监狱里!我明知道这是大圈套,可是有啥法子哩,到哪里去说理呢?不管倾家荡产,还是救人要紧,等我钻窟窿打洞,变卖东西,连揭带借,把他爹从监狱里扒出来时,人,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