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不管申奶奶怎样叫嘁,背着她只管跑,一口气跑到了沙岗上。天亮把她放在地上,她还是赶着打天亮。天亮只好笑着含着泪由她打。
李麦看着这个疯老婆子,心里像刀割一样,她又心疼老人,又心疼自己孩子。她随手在地下拾了一根小柳枝,递给申奶奶说:“婶子,你用这打他!用这打手不疼。”
申奶奶听见是李麦的声音,才住了手。她说:“天亮他娘,你们不要管我,我不想活了!”
84
李麦把她扶坐在地上,劝着她说:“为啥不想活?婶子!是条命都得活!”
申奶奶说:“怎么活?这一次大水逃不了这条命了。”
李麦说:“咱出去逃荒,咱出去要饭。等光景好了,水退了再回来。”
申奶奶说:“天亮他娘,你是好人,你的心我知道。可我现在不是年轻时候了。逃荒,路走不动了;要饭,连只狗也打不动了!……”
李麦擦着泪说:“婶子,走不动路,我们背着你;要不动饭,我们给你要!”
她们两个人在哭着说着,沙岗上几百口子人,没有一个不掉眼泪的。他们饮泣的声音和黄河波浪的呜咽声混合在一起。
随着黄水一夜的咆哮、吼叫,人们在沙岗上盼到了天明。灰色天空下的原野,村庄看不见了,道路没有了,田野变成了一片汪洋。人们从露在水面上的一行电线杆,才辨认出通往县里的大路。电线露在水面,一堆堆漂在水上的柴草,像晒粉条似的挂在电线上被水冲洗着。
黄河洪水的主流涨得更高了。一个个麦垛转着圈顺水漂下来,桑杈、扫帚、门板、箩筐、箱子、柜子,随波逐流。
一具具人的尸体在水里漂流着,有的还抱着一根檩条,有的背上还梆着一个风箱。牲畜的尸体就更多了,赤杨岗村东头的一座桥下边,聚集着五六条死牛。一只只淹死的鸡子也在水面上漂流。
85
看起来,一切家畜泅水的能力都是有跟的。
赤杨岗多亏有这一个沙岗,村北的几十家人家都跑上米了。人们已经两顿没有吃饭了,有的用三块砖头支着锅烧起饭来,有的人撑着筏,回村去捞取自己没有带出来的东西。
赤杨岗村西这个沙岗,本来是城里几家大地主的坟园。平日阴森森的,很少有人到这个地方来。现在,这里却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景象:大小破石碑上搭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个个坟头前支着锅冒着烟,农具、家具到处堆放着;猪羊牛驴和鸡鸭瑟缩在一棵棵大柏树下c
别人都撑着筏回村打捞东西,长松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可找。他腰里掖着一把镰刀,撑着筏来到村外他新买的那块地里。这块地因为是斜坡,一大半淹没在水里什么也看不见,一小半刚能看见露出水面的麦穗,只有一个地角还露出那可怜的黄土。他推的粪堆全被大水冲走了,种的两行豌豆也全淹没了。长松看着这一片白茫茫的水,心里在隐隐地作痛。他对这块土地抱的希望太大了。地是不能搬家的,地如果能搬家,他一定把它抱在筏上舟
“我要让孩子们尝尝自己这块地里长出来的庄稼。哪怕是吃一颗麦粒。”长松心里想着,手里拿着镰刀跳下了筏,在水里割着那些被淹的麦子。他一口气割了三大捆放在筏上。正准备要走,忽然一个念头闪了一下,他要在这块地里留点什么东西……
“留下点什么呢?”海长松心里打着主意,“对,就把我这把镰刀埋在这块地里吧!这是我海长松的地啊!”他艰难地走到那个露出黄土的可怜的地角前蹲了下来,用镰刀在地里挖着坑,挖着他用半辈子血汗换来的这一块黄土。一直挖了二尺深。他把自己的镰刀放进去了,但是他觉得仍然不够,最后,他又把自己那根发亮的黄铜烟袋锅放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