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悄悄地在夜空转了方向,时间不知不觉从他的絮语中流走,夜风沙沙地刮过水稻田和玉米地,送来一阵阵稻花和嫩玉米的甜香;成熟的小麦点头晃脑地,似乎也听得津津有味。拉炭的汽车还没有来,可能是司机喝醉了酒。终于,他沉默下来,抱着一种刚痛痛快快地洗完热水澡的舒畅心情,眯着眼枕在她的腿上。他有了一个知心人,他能把所有的心思告诉她;他的话说完了,他的灵魂也得救了,他的两重性格在她的怀里重新统一起来。他坚定地相信了自己不是“半个鬼”,而是一个人!
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第一次愉快地体验到,有比肉欲更高、更惬意的享受;这一对没有多少文明知识的庄户人,第一次欣喜而新奇地发现,两颗心合在一起比两个肉体搂在一起更为美好。
她最后的一句话是:“你等着我回来。”
这样一段本来应该是刻骨镂心的回忆,由于以后的一个巨大冲击,反而像被磨损的影片一样模糊不清了。现在,当时的全部过程已经不可能再以清晰的图像在他脑海里重现。因为那已化成了他胸腔中最脆弱的一个病灶,略微一触,就会使他全身痉挛起来。
驴车现在走下了高坡,夹板上的麻绳陡地拉得笔直,皮脖套也吱吱地叫了起来。毛驴不情愿地摆了摆耳朵,想了一想,只得仍然不紧不慢地拉着车子向前,这时,古道弯向了河边,这一段河滩上没有茂密的芦苇,在月光下能一直看到对岸的沙坡。深蓝色的沙坡笔直地向南北两边伸展,没有起伏,也没有止境,风从沙坡那边刮来,带来一股河水清冷的潮气,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当天晚上,司机喝醉了酒,第二天清早,车才路过他们五队的庄子。她坐车走了。那一天,“粮食工厂”停了工,庄子上空前地寂寞冷清。
她告诉他顶多去三天,可是,五天,十天,半个月过去了,她仍杳如黄鹤。他越来越焦灼不安,并且直觉地感到出了不幸,他进城去钻天觅缝地寻找她。
她所说的群众来访接待站门前排着长龙。头搁在西门,尾巴一直拖到护城河桥头。脸色忧郁、阴沉和愤慨的人们在队伍里互相探询案情,打听消息,嘈嘈叨叨,热闹得就和自由市场一样。他挤进接待站,工作人员仿佛被无数痛苦的申诉折磨得麻木不仁了,对这么一个农村妇女毫无印象。他以为韩玉梅走进城来,人人都会看她两眼,可偏偏人人都没看见过她。第二天,他拿来贺立德的条子找着接待站的负责人。这个负责人过去是贺立德的部下,搬出一大摞小本子,帮他从她离开庄子那天一直查到当天,没有一个叫韩玉梅的上访者。
他去找司机。司机是他管辖下的九队一个社员的女婿,人很老实。据司机说,因为她跟他老丈人在一个大队,所以特别关照,那天早晨开着车直接把她送到西门。她看到接待站门前那么多人,曾犹豫了一下,司机劝她先去吃饭,她说不,先排上号再说。司机又告诉她他家的地址,叫她中午到他家吃饭,没住的地方,晚上还可以跟他女人睡在一个床上,中午,她真的找来了,挺高兴地说有一个过去在什么工厂受了处分的人很热心,帮她把号挂上了。还说,要是省里不解决问题,还准备上北京哩。一上午,她好像就增长了不少关于上访和落实政策的知识,表现得很兴奋。临走,还跟他女人说好晚上来睡。他女人挺喜欢她,说她是个憨厚的庄户人,又是一个大队的乡亲,特地给她换了新床单,铺了干净褥子。可是晚上她没来,从此也就不见了。他们两口子还以为她回庄子了哩。
既然挂上了号,为什么登记簿上没有呢?问司机,司机除了“什么工厂受过处分的人”几个字外,提供不出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