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庄子上来了个河南木匠,是串村串户给人打家具的手艺人,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可韩玉梅却看上他了,也没谈几天,就仓促草率地嫁给了这个叫宋天贵的小尕子……
啊,想到这里,他的心都揪了起来,尽管这一切过去多少年了,尽管这一切像那一丝游云一样,不知飘散到了何方……
头一年,他还没有听说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如何好或如何坏。庄户人,成了家就是过日子,生儿育女呗,只要没有三灾两病,就不算有什么波澜。第二年,渐渐有人向他反映——他是不缺耳报神的,说那个河南尕子有了钱就喝酒,在外面挣的钱不给韩玉梅,偷偷地从县上的邮局往老家寄,反过来又伸手向韩玉梅要钱。小尕子虽然不打老婆——一个外乡人,敢吗?可经常给韩玉梅气受,隔壁邻居有时在晚上听见她一个人痛哭流涕。
“呸!”对这些机密,他又想听又不想听。而庄子上那些长舌老婆子却好像故意要在他面前唠叨。他自己呢,只要一听“韩玉梅”三个字,又没出息地马上支起耳朵。后来,他去井台上挑水,有意识地观察了她一下,看到她肚子虽然鼓了出来,脸面却比过去苍白憔悴了……
终于,河南木匠和韩玉梅的家庭裂痕暴露了,并且一发即不可收拾。
一九六七年,正在他骑着高头大马,耍着红缨枪,威武不可一世的时候,韩玉梅临产了。当晚,韩玉梅捂着肚子,哼哟哎哟地在炕上打滚,屋里挤着一堆老婆子,连“黄毛鬼”的烂眼婆姨都跑去帮忙了,可就不见她的男人。罗寡妇急忙打发一个半大小子去找河南木匠,叫他赶紧回来套车送到县医院,半大小子在庄子上跑了个遍,才在离庄子二里路的小学教室里找着。
原来,河南木匠正跟几个外地来打零工的泥瓦匠耍扑克。学校里僻静,灯泡大,地方宽敞,几个年轻人耍得很起劲。河南木匠头上顶着一摞帽子,听说老婆要生娃娃了,谨慎小心地扭过脖子——不然头上的帽子就要崩溃,只咕噜了一句:
“我打完了这一把就去。”
这“一把”打到半夜十二点,河南木匠哼着豫剧摆呀摇地回来了,一进门,先掀掀锅盖,再瞅瞅碗柜,看看什么吃的也没有,叹了口气,才问罗寡妇:
“生了个啥?”
“生了个啥,”罗寡妇气得一拍巴掌,“生了个死娃娃!找你回来套车找不见,把多胖的一个丫头耽误了!你尕子还是人不是人?”
“哟哟哟!”河南木匠瞥了一眼在炕上有气无力地哭着的韩玉梅,“谁叫她选在我正兴头上生娃娃啦?好好的一把牌,全让她给我冲了!”
“呸!”罗寡妇抖得话也说不出来,狠狠地啐了他一口。而韩玉梅却好像很有涵养,两眼直直地瞪着房顶的椽子,反倒停止了哭泣。
这一下,河南木匠犯了众怒。当晚他不在家,第二天下午他才从县上开完“县革命领导小组”的会议回来。还没有进大队部,一群老婆子就跟造反似地把他围住了,像刚下了蛋的母鸡一样咯咯咯地叫唤起来。
“还了得!翻了天了!”他怒发冲冠地从大青骡子上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地,“去把那驴日的给我叫来!”
自然有老婆子登登登跑去叫。
大队部变成了临时法庭,魏天贵审开了宋天贵。屋里站着两个民兵,一个背着枪,一个拿条麻绳。窗子外面人挨人地围着一堆男女社员。
“嘿嘿。”他先阴森地冷笑一声,“我看你尕子是不想过好日子了!”
“被告”河南木匠坐在它面前的凳子上,侧身对着他,扬着头,噘着嘴,跷着二郎腿,好像比他这个“审判官”气派还大,根本不理睬他这个难以回答的审问。
“说!”他在桌上猛砸一拳,惊得会计的算盘账本吓了一大跳,他自己也不明白要河南木匠说什么,只想替韩玉梅出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