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点点头,站了起来。
珍珠回去后就与大同结了婚,但大同在新婚之夜因为珍珠的失身,便口出了恶言,珍珠果断地与大同离婚。
她为还大同家的债,进城到歌舞厅当了坐台小姐,因为客人逼她卖身,她从歌舞厅的三楼跳下来,事情震动了南江市的娱乐界。她回到了红树林,与小海挖沙虫出卖维持生活。当她知道大虎买通了乡政府的干部,让食堂的炊事员高价收买自己的沙虫后,便和小海驾起用父母用过的采珠船,到海湾里采集野生珍珠。大同的父亲是个善良的老人,苦劝珍珠放弃下海采珠的主意,珍珠当然知道下海采珠的艰辛,父亲让鲨鱼咬断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是她仿佛听到了一个温柔宽厚的声音在自己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珍珠珍珠,下海采珠;珍珠珍珠,下海采珠……
她认为这是珍珠仙子发给自己的号令,是神祇的启示,同时也是大海对自己女儿的召唤,这些都是不能违抗的。她渴望到大海里去,渴望着穿越红树林到湛蓝的海湾里去。台风过后,珠农们的养珠工具全遭破坏,海湾里一片清静,恢复了远古的状态,正是下海的好时机,那些自从人们开始人工育珠以来就远走高飞了的珍珠们该回来了吧?
珍珠和小海划着小船,从红树林里钻出来。他们吐掉口里用来防蛇的树叶,舒展开拘束的身体。这是他们第一次出海采珠,心中充满重操祖业的欣喜,但也动荡着怀念亲人的悲伤。他们没有说话,但心里不约而同地想起父母,珍珠的印象是清晰的,小海的印象是模糊的。父母去世时,他还是个比南瓜大不了多少的婴儿。
珍珠摇橹,橹声咿呀,灰白的小船不紧不忙地前进,渐渐地进入了海湾深处。海上刮着微弱的风,有浪,舒缓而广大,他们在小船上,好像在一个暖洋洋的大摇篮里。海鸥和白鹭在他们头上飞翔,有时候也落在小船旁边的水面上,随着海浪起伏,看样子非常的悠闲自得,分明是处在幸福之中。阳光也很好,灿烂阳光照大海,大海好像蓝玻璃。红树林已经被他们远远地抛到了身后,回头看它们,就像一抹烟云。
就在这里吧。珍珠停了橹,征求小海的意见。小海吭哧了一声,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就是这里了,咱们的爹娘当年就在这里采珠,我知道的。
失去了动力的小船在海浪上起伏着,姐弟俩看着海水。海水澄澈,一眼可以看到底。海底的珊瑚有红有白,千姿百态。宽大肥厚的海底植物的叶片,像漫长的彩绸,轻柔地舞动着。海水的上层,漂浮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海蜇,它们的身体好像透明的伞,也像少女的白色纱裙。珍珠脱下外衣,穿着一条红色的短裤和一件红色的抹胸。她四肢修长,身腰苗条,洁白的肌肤宛如凝脂。一个从小吃苦受罪的渔家姑娘能有这样一身好皮肉的确是个奇迹。这样的肌肤爱招蚊子,鲨鱼也愿意吃这样的食物。陈珍珠下海采珠比你我下海危险十倍,幸好她穿着红色内衣。传说鲨鱼最怕红色,一见红色它们就仓皇逃窜。
大的采珠船上有一架类似井台辘轳的装置,也可以叫做木绞车。绞车上缠满了绳子,摇动绞车就可以把水下的人或是采到的珠贝提上来。这样的大船只有官家和大户人家才有,珍珠家的采珠船很小,船舱的面积不过二平方米,中央有两个铁鼻环固定在舱底,鼻环上拴着两条绳子,一条绳子的尽头拴着一块三十斤重的带孔的石头,另一条绳子的尽头拴着一个竹编的筐篮,还有一把锋利的尖刀躺在筐篮里。拴着筐篮的绳子上,缀着一些小铃铛,采珠人在水底发生情况或是急欲上来换气时,就晃动绳索,让小铃铛发出响声,船上的人听到铃声就紧急拉绳,助水下人一臂之力。
珍珠左手提着石头,右手提着筐篮,对弟弟说:小海,我下去了!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纵身一跳,身体直立着,洒脱地沉入了大海。她感到温暖的海水像淤泥一样向四周分开,随即着又闭合起来。石头坠着她的身体快速下沉,水往上涌起,使她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漂浮起来。她知道自己这口气非常宝贵,沉到海底后必须迅速而准确地开始工作,否则就要无功而返。虽然整个下沉的过程也不过十几秒钟,但她还是感觉到了海水温度的逐层变化。第一层温暖如油的水大概有一米深,接下来的就渐渐冷却,当她沉到了十几米深的海底时,水已经凉得令肌肉紧张了。她沉到海底时,匆忙中仰头往上望了一眼。她看到了自家小船的浑圆的船底,还看到了似乎与海面连接在一起的湛蓝的天空,天上那些孤独的云团,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海蜇。水下是无声的世界,压力使她的耳朵发出了嗡嗡的响声。她闭紧嘴巴,屏住呼吸,大睁开眼睛。久不下海,缺乏锻炼,海水刺激得眼球生涩发痛。她想到,也许应该进城买一只防水镜罩住眼睛。阳光折射到海底,使水底世界的光线十分柔和。为了防止身体上浮,她把一只脚套进石头上的绳扣里。她必须拖着这块大石头在水下移动,所以她在水底的潜游毫无美感可言。背着氧气瓶、脚上套着橡胶脚蹼的水下潜泳才有美丽潇洒的姿态,而采珠姑娘的水下动作,简直就像一只瘸腿的蟾蜍。在她的面前有一大片扇状的白色珊瑚,它们抖动着千枝万突,柔软得好似面条。一群彩色的小鱼在珊瑚丛里像旋风一样游动,方向变化得神鬼莫测,动作整齐得不可思议。一条粗大的鳗鱼将下半截身体藏在一个岩洞里,只露出一个庞大而狰狞的头颅,那两只与它的头颅不相匹配的小眼睛射出阴鸷而混浊的光芒。珍珠让海鳗的眼睛吓了一跳,她迅速地避开了它,但一只方头方脑、身体像个大枕头的马面鲀正在她的侧面定定地望着她,它撅起的口唇几乎吻到了她的脸。富有水下经验的珍珠没有惊叫,惊叫会加快耗尽她体内储存的氧气,而且很可能让海水灌进咽喉,她没有惊叫的资本。马面鲀缓缓地逼上来,它瞪着圆圆的眼睛,眼神很有趣,好像在努力辨认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它奇丑无比的脸上布满荒诞透顶的表情,如果不在水底,看到这样古怪的表情,珍珠很可能会大笑,其实她也是一个很爱笑的姑娘,但是在水底,她同样没有笑的权利和资本。还有八腿蛸盘踞在岩石上,它们的腕足上生满令人恐怖的吸盘,如果它用吸盘吸住了你,要想脱离,除非舍掉皮肉。还有乌贼鱼鬼鬼祟祟地在飘逸的水草间出没,它们时刻准备着将墨汁吐出来把海水搅浑,它们可以浑水捕鱼,也可以浑水逃命。这些都不是珍珠需要的,她要找的是那些生着裙裾般漂亮褶边的珠母贝,白蝶贝可以,马氏贝可以,企鹅贝可以,美丽贝可以,黑蝶贝更可以。但是什么贝也没有,只有一些不可能产出珍珠的海蛎子巴在水底的岩石上。珍珠胸中的氧气已经用光了,她感到胸脯憋得很痛,嘴巴迫不及待地要张开。她心中懊恼无比,但也无可奈何,第一次潜水只能空手而上了,虽然这令人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出师不利,但呼吸不饶人,如果想活下去,就得赶快往上浮。珍珠将脚从大石头上的绳套里脱出来,然后她也不去管空空的竹篮,挥动着双臂,用与死亡比赛的速度,蹿出了水面。她双手扒住船舷,张大嘴巴呼吸着,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的眼睛大睁着但是看不到任何东西,她的耳朵直竖着但是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鼻孔扩张到最大的程度但是嗅不到任何气味,一切为了呼吸,一切服从呼吸,几秒钟后,她才恢复了感受事物的能力。她的许多前辈,就在准备上浮时因为脚被石头上的绳子缠住而葬身海底,就在紧急上浮的过程中因为呛了海水而毙命,遇到了鲨鱼更是九死一生。像珍珠的父亲陈三两那样,被鲨鱼咬去了一条腿还能挣扎着浮出水面最后回到岸上死的人,几百年来是唯一的一例。采珠的人们,每天都在生死之间挣扎。珍珠在弟弟的帮助下爬上了小船。她坐在狭窄的船舱里,依然喘息不迭;海水在她的身体上从上往下滚动着,轻薄的短衣粘在皮肤上,她的身体便暴露无遗。在大海深处,即便真正裸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当年,日本的珠女们为了节约衣服、减少摩擦力,通常都是裸体下海采珠。直到现代,她们还保留着这古老的生产方式,每逢重大节日,日本的珠女们都要为观光的客人表演裸体采珠。当然这种表演是要收门票的而且票价昂贵。日本女人向以肥白著称,选来参加表演的女人更是肥如海豚,白若凝脂,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亮着白花花的身体,在海水中兴风作浪,艰苦卓绝的采珠劳动,被她们渲染得浪漫无比。看了她们的表演,人们往往产生错觉,好像这流传千古的采珠劳动,五分像花样游泳,五分像色情表演。林岚你原先也有过在珍珠节期间组织采珠表演的计划,我们的国情当然不允许女人们裸体表演,但穿上透明的三点式下水完全可以,也是因为三个虎大案发作,搞得你心烦意乱,组织采珠表演队计划才束之高阁。否则,珍珠节期间,红树林海湾里就会多上一道特别亮丽的风景。
珍珠和小海把空空的竹篮子从海底提上来,接着又把沉重的石头提了上来。小海冷漠地看着动荡不安的海水,皱着眉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珍珠自言自语着:珠母,你们哪里去了?珍珠仙子,你屡次启示我下海捕珠,但是珠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