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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那一天是珍珠姐弟最黑暗的日子。珍珠时哭时木,处在疯狂与正常的交界处。她用柴刀把木箱子砍了,然后又冲出房子,砍地、砍草、砍空气。悲痛使她的身体紧缩,愤怒使她的身体膨胀,只有这样发疯般地乱砍,才使她没有像爆竹一样炸裂。大舞台工地上那些好奇的民工过来看热闹,这些人在姐弟俩眼里顿时就成了仇人。珍珠挥舞着柴刀,小海挥舞着木棒,对着他们扑上去。民工们见事不好,撒腿就跑。有一个跑得慢了点,肩膀上挨了小海一棍,如果不是他急中生智滚下崖去,他的脑袋很可能就要让珍珠的柴刀给开了瓢。珍珠姐弟疯狂的举动吓破了民工们的胆,他们再也不敢过来看热闹,就是在工地上干着活,心里也是乱打鼓,生怕这两个发了疯的孩子摸上来从脑后给自己一家伙。

珍珠跳下大海,在红树林里砍红树。人鱼远远地避开了她。栈桥两边水清见底,看起来好像很浅,其实足有三米深。珍珠在水里游动着,她是用下意识游泳,采珠人家的后代,游泳已经变成了本能,好像是生来就会的,像吃饭睡觉一样。她举起柴刀时,身体就往下沉去,当她把刀刃砍在红树坚硬如铁的枝干上时,她的身体就猛地往上蹿去。她的身体带动着海水掀起一簇簇浪花,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哗哗的是水声,铿铿锵锵仿佛打铁的,自然是柴刀砍在红树干上的声音了。红树流出了汁液,像血一样的树液很快就把海水一片一片地改变了颜色。

珍珠在海里发疯时,小海紧紧地跟着她。他的身体好像软木做成的,看不到他的四肢划水,但他的身体却始终浮在水面上。有好几次,珍珠挥起来的柴刀几乎就要劈到了他的头上,让岸上那些远远地看热闹的民工心惊胆战,但他只是将身体往下一缩,就躲过了灭顶之灾。岸上的人们感叹不已。人们都不说话,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是千言万语。大家都感到,这姐弟俩是与众不同的人,他们与这个社会保持着距离,他们有自己的思想和逻辑,凡人很难用常理来判断他们的行动的意图和价值。人们只有远远地观望的份儿,没有开口评价的资格。每当珍珠的柴刀砍在了红树上时,小海的喉咙里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半像哭泣,一半像示威。红树的汁液从那些深深的刀口里,强劲地喷出来。它们刚喷出来时是紫色的,漶开后便成了深红,好些从静脉里流出来的血。受了伤的红树嗦嗦地抖动着,简直就像受了重伤的马。受伤的红树发出信号,恐惧便迅速地传播开来,前一棵传给后一棵,上一片传给下一片,整个的红树林都被惊动,好像风从海上吹来,好像五十年前那些日本人又卷土重来。当年日本人逼着老百姓砍伐红树林的情景,我们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耳熟能详,那些血与火交织在一起的情节历历在目地出现在我们的脑海里:

天空当然是阴沉沉的,有太阳,但被水汽笼罩,红得像血。潮水刚刚下去,红树的枝叶湿漉漉的,一团团的雾,压得很低,在红树林里缓慢移动。白鹭们尖声嘶叫,仿佛预感到了灾难。渔村里残存的公鸡哽哽地叫了几声,日本人就用刺刀顶着渔民们的屁股,将他们赶到了红树林边。这情景我们在许多抗日的影片里看到过,不过要把红树林换成高粱地或者甘蔗林。你父亲和他的战友们穿着破衣烂衫,心怀着深仇大恨和胆战心惊,混在民工队伍里。他们手里都提着锋利的柴刀,除此之外别无武器。这时卢南风还没加入你父亲他们的游击队。卢南风自己组织了一支抗日队伍,基本成员是卢家的家丁和震圜鞭炮厂的工人。在此之前,你父亲与马刚在张争同志带领下曾经想去改编卢南风的游击队,当场被卢南风一顿臭骂:你们连一支土枪都没有,每人提着十根胡萝卜就想来改编老子的队伍?不是看在乡亲的分上,老子让人割了你们的鸡巴!马刚说:姓卢的,我们会有枪的,我们不但会有枪,我们还会有炮!你等着看吧!张争同志说:卢大公子,你是个肥胖的鸭子不下蛋,空有这样多的钢枪,但是不敢跟小日本干,我们赤手空拳也敢跟小鬼子干!卢南风说:只要你们敢跟鬼子干一仗,哪怕你们干掉一个鬼子,哪怕你们能夺回一把刺刀,老子的队伍就归你们领导。你父亲他们回来就策划了这场著名的战斗。他们一行十二人,混进了砍伐红树林的民工队伍。他们提前一天就开始磨柴刀,磨得锋利无比,可以用来剃头或是刮胡子。他们杀了一只羊,算是祭了刀。然后把羊煮了,大家尽力吃了一饱,每人还喝了一碗酒,算是齐心酒。马刚提议大家都把中指切破,把血滴到酒里,像古代的英雄结义那样。马刚的提议遭到你爸爸的反对。你爸爸说,我不是怕痛,你们想想看,十二个人,中指都受了伤,即便小鬼子不懂中国的传统文化,但汉奸肯定懂,帮鬼子办事的钱二先生文化程度很高,讲起三国故事来头头是道,他一看就会知道我们已经歃血为盟,在这个时代里歃血为盟除了杀鬼子还能干什么?他向鬼子官松尾一汇报,我们那才是“出师未捷身先亡”呢!再说了,即便钱二先生不去告我们,手指受了伤,怎么跟小鬼子拼命?俗话说十指连心,尤其是中指,不但连着心,而且还连着肺,痛起来连头发丝儿都哆嗦呢!马刚将脖子一梗,说:你要是怕痛呢就简直地说,别绕这样大的个弯子!你父亲说:谁怕痛了?怕痛老子就不会来参加抗日!我的意思是要减少不必要的流血。如果我说得不对,你让大家表决嘛,大家同意切,我决不草鸡,我如果草鸡了我就是大闺女养的!张争同志说:还是老林讲得有道理,老马脑袋里的封建意识要注意清除,我们是革命队伍,不是绿林匪帮。于是大家举起碗,举得比头还要高,碰在一起,溅出了许多酒,然后齐声说——声音压得极低但气势很壮——杀尽小日本,保卫红树林!然后大家仰起脖子,把碗里的酒干了。烈酒下肚,豪气从每个人的心头生起来。豪情似火,烧得大家眼睛发红,恨不得立即就与小日本拼个你死我活。领头的张争是共产党,上级派来的,刚来时穿着长袍,留着分头,像个教书先生,老咳嗽,吐痰,痰里还带血丝,咳起来双肩高耸,瘦长脸像草纸一样。大家说上级怎么给咱们派来一个痨病鬼子呢?瞧他这个自身难保的样子,怎么能领导咱们打鬼子呢?但张争可不是一般人,共产党,没有点过人之处怎么能当了共产党?他来到这里后就剃了光头,脱了长袍,跟咱们打成了一片。有人告诉了他一个治肺病的偏方:生吃菠菜,每次三斤,每天三次。为了早日恢复健康,好跟小鬼子战斗,张争同志就像马一样,每天吃九斤生菠菜,连吃了三个月,真把肺病给吃好了。张争同志不咳嗽了,不咳嗽当然也就不吐血了。他的脸色红润起来了,弓着的腰直起来了,撮着的双肩放平了,他恢复了健康和青春。他恢复了健康也赢得了你爸爸他们的信任,这帮家伙,最服气有毅力的人。张争同志吃了三个月生菠菜,没有点毅力是不行的。尤其是他吃菠菜时那种喀嚓喀嚓的样子,充分地表现出了男子汉的气魄,胸膛里没有大志向、肚子里没有大主意的人,是不可能这样子生吃菠菜的。后来你爸爸和马叔的爸爸经常用张争同志做榜样教育你们,使你们虽然没见过张争同志但耳朵里经常响起一个英雄生吃菠菜时发出的那种惊心动魄的喀嚓声。他们最服气的就是张争同志,提到张争同志,连说话的腔调都会发生变化。你爸爸他们跟着张争同志混进了民工队伍。民工们消极怠工,砍伐自己的红树林,谁能积极起来?谁积极谁就是汉奸。还真有那么几个积极分子,但他们也不是存心要替小鬼子卖命,他们不过是些胆小的人,生怕让小鬼子的刺刀在屁股上捅出一个窟窿。更可怕的还是小鬼子那几条狼狗,它们身体肥硕如小牛犊,竖着尖耳朵,耷拉着红舌头,双眼发红,据说是吃人肉吃的,叫起来威武凶猛,跟老虎似的。民工们亲眼看到三匹狼狗顷刻之间将一个犯人咬得稀烂。你爸爸他们其实也很怕这三匹大狼狗,如果狼狗在,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在策划那次行动之前,他们通过给鬼子做饭的内线,将三匹狼狗全部毒死。在狗食里下药后,内线就逃回来了。为了三匹狗,暴露一个好不容易打进敌人内部的内线,可见在游击队的心目中,那三匹狗有多么可怕。消灭了三匹狼狗,其意义甚至大于消灭三个鬼子兵,老百姓听到了这个消息都是心中欢喜,感到出了一口大气。消息传到卢南风的游击队里,卢南风也很佩服,说:想不到他们竟然把三条大狼狗给一勺烩了,还真有两下子,看来不是些白吃干饭的。关于这三条狗,咱们就不说了,还是说说那次著名的保护红树林的战斗吧。

民工们都穿着厚厚的褂子,穿不起褂子的就披上一块麻袋片,穿褂子或是披麻袋并不是怕冷,也不是怕蚊虫叮咬,这些事儿对红树林边的渔民来说是小小不然的事,他们穿厚褂子披麻袋片是害怕让监工的皮鞭抽打。监工的三个人,都是精通三国的钱先生的侄子,一钱二钱三钱,一钱坏过一钱,这种人什么朝代都有,文化大革命期间那些用辣手打人的红卫兵搁在抗日时期绝大多数都是汉奸。五七年把很多知识分子打成右派的人搁在抗日时期肯定都是大汉奸,而且都是打着抗日的旗号卖国,就像他们用革命的名义将人打成右派一样。现在那些狐假虎威、贪污盗窃、满嘴革命词语的人搁在抗日时期肯定也是汉奸。根据我多年的研究,我发现,当汉奸多半不是因为觉悟问题,而是品质问题,而品质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说可以说是遗传问题。像卢南风那样因为有洁癖让敌人抓住了弱点,不得不暂时投降的汉奸跟钱氏三兄弟那种天生地养的汉奸有本质的区别。往常的日子里,三条狼狗在三个小鬼子手里牵着,它们用力扽着脖子上的皮条,对着所有的民工狂吠,只要小日本把手里的皮条一松,它们就会扑进民工队里吃人。背后有三个这样的凶猛动物狂叫不止,说心里不害怕、脊梁不发紧是假的,何况还有钱氏三兄弟举着皮鞭转来转去。民工们都光着脚,踩着紫色的淤泥,钱氏三兄弟都穿着矿工们下井时穿的那种高筒橡胶靴子,土黄色的裤子塞进靴腰子里,裤子的上部格外肥硕地乍开,上身穿着黑色绸衫,腰里扎着牛皮带,脖子上挂着盒子炮。都留着中分的大洋头,上了很多头油,散发着一股生猪肉的气息。每人手里一条皮鞭,是用浸过油的小牛皮精心编成,一鞭抽下去,能把手指粗细的树枝抽断,茬口齐齐的,好像用刀砍断的。三兄弟打人全凭感觉,谁该倒霉了谁就得挨鞭子,你努力工作不一定不挨鞭子,你偷懒磨洋工也许还不挨鞭子。有那些特怕挨打的人就买了烟卷给他们进贡,只要送上了烟卷,不管你怎么耍滑头,他们的鞭子也不会找你了。用钱氏三兄弟的话说,这就叫做“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不长眼的”。没了狼狗,钱氏三兄弟的威风小了一半,人们习惯说“狗仗人势”,其实更多的时候是人仗狗势。那天的气氛一开始就隐含着一股杀气,这很正常,十二个人憋足了劲要杀人,怎么会没有杀气呢?那天来了七个鬼子,加上钱氏三兄弟,共有十个人,九条枪,有两个鬼子趴在崖头上,两个人共同使用一挺歪把子机关枪。战斗的情况据你的父亲说是这样的:进入红树林后,他们十二个人装作打架,纠缠在一起,五个鬼子和三个汉奸起初大喊大叫,三个汉奸将皮鞭抡得嗖嗖地响,你父亲他们背上被打得皮开肉绽。鬼子也靠前上来,用枪托子乱捣,想把他们分开。这时,你父亲他们手里的柴刀便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你父亲说他一刀把一个鬼子的天灵盖砍去了一半,就像劈开了一个葫芦。马叔的父亲说你父亲根本就没砍着鬼子,反而让鬼子用刺刀在胳膊上劐开了一道血口子,简直就是一张血盆大口。马叔的父亲说如果不是他从背后给了那鬼子一刀,你父亲躲过了第一刺刀,第二刺刀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那样也就不可能有你这个人了。那几分钟里真是刀光剑影,鲜血和脑浆溅在了红树上,脑浆都是鬼子和汉奸的,鲜血有鬼子和汉奸的,也有游击队员与民工的。战斗的结果是:五个鬼子和两个汉奸全部完蛋,都像死狗一样扎在淤泥里,一钱被卸掉一条膀子,歪着身体,像一架洒血机,哇哇地大叫着,朝崖头那儿跑去。游击队死了三个人,都是被刺刀捅死的。你父亲他们也顾不上这三个战友的尸体了,从鬼子和汉奸手里夺过枪,有的从鬼子腰里摘下子弹盒,有的根本顾不上摘子弹盒,然后拔腿就往红树林深处钻。有个叫小白的队员,肚子被刺刀劐了,肠子淌出来,拖在泥里,就这样也没挡住他从鬼子手里夺出了一杆大盖子枪,就这样拖着自己的肠子他还把鬼子腰里的子弹盒子解了下来,就这样拖着自己的肠子他还把鬼子腰里的两个炸弹摘下来,就这样拖着肠子他还把鬼子的牛皮腰带解了下来,他还准备剥鬼子的大皮靴,被张争同志拉走了。张争同志帮他把肠子塞进肚子里去,顺手捡起一顶鬼子的帽子堵住他肚子上的窟窿。然后拉着他就往红树林里钻。这时,崖头上那两个鬼子兵开始了射击。战斗发生得太突然,这两个鬼子蒙了。即便不发蒙他们也没办法,因为刚开始时他们的人跟我们的人混战在一起,他们干着急也不能射击。他们也不敢离开岗位。一转眼间民工们就跟着游击队钻进了红树林,鬼子机枪射手的眼界里只有十几具尸体,还有那个受了重伤正跌跌撞撞往回逃跑的一钱。机枪射手第一梭子子弹就把一钱给撂倒了。他连哼都没哼就一头扎在淤泥里,可惜的是让他暂时地拐走了一支盒子炮。为什么说是暂时拐跑呢?因为几天之后,你父亲他们又潜入红树林,找到了一钱那具让鱼和海鸟吃得残缺不全的尸体,从他的脖子上摘下了那支枪。那支枪后来就归马刚使用。枪是德国造的名牌,可惜口太老了,关键时刻不是走火就是卡壳,马刚好几次差一点儿死在这支枪手里。马刚后来换了一支大肚匣子,每次能装进二十发子弹,有快慢机,枪口很嫩,打起来嘎嘎的,过瘾极了。他们拖泥带水地钻进了红树林。小白跑了几十步,堵伤口的鬼子帽被树枝剐掉了,肠子奔涌而出,双手去堵也堵不住了。小白的肠子上沾满了淤泥,十分可怕。他跑不动了,就说:张争同志,放开我吧……张争同志头脑冷静,知道鬼子的增援队伍很快就会赶到,如果不快跑,就跑不了了。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伤成了小白那样,只能等死。小白说:张争同志,把枪和子弹拿走,给我留下两颗炸弹就行了……张争同志说:小白,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这时,鬼子的机枪子弹把红树林打得枝叶横飞,很多民工中了弹,哭爹的喊娘的,情况十分危急,张争同志只好眼含着热泪,从小白身边拿了枪和子弹,迅速地撤走了。张争同志带着你父亲他们刚刚上了前来接应的船,就听到红树林里传出一声巨响,小白同志自己结束了生命。这种事如何评价呢?那毕竟是残酷的战争年代,不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完美无憾。张争同志和你父亲他们划船进海,躲到了对面那座与陆地相连的半岛上。民工们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有的仗着好水性游上了半岛,有的吓昏了头在红树林里转圈子,潮水上来时,他们爬到红树上,让开着汽艇进入红树林的鬼子当活靶打了。这场战斗揭开了红树林游击队抗日的第一幕,也是英勇悲壮的一幕。卢南风让你父亲他们的英雄气概给震了,他不食前言,带着队伍参加了抗日的队伍,马刚任大队长,张争任政委,你父亲任大队副,卢南风任大队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