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提到红树林,你的脸就要改变颜色:或是由红变白,或是由白变红。红树林留给你的美好记忆很少,但也不是绝对没有。几十年前,你与他骑着自行车第一次到这里来探望马刚时,留下的记忆就不错嘛,那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充满了浪漫精神的愉快下午。几十年后,也就是三个月前的那个月圆之夜,你把他约到红树林,共度了半个销魂之夜。想起当时的情景,连我这个旁观者的心里,都甜蜜蜜地涌起一股温暖的情绪,好似春风,好像春潮。看到你们俩的嘴巴终于贴在了一起时,我的眼泪啪哒啪哒落在水面上。我默默地祝愿着: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这对有情人阴差阳错了几十年终于就要成眷属了,这样的好事怎能让我不激动?但天总是不轻易地遂人愿,好事总是多磨难。这三个月来风波迭起,把你们这一对差一点就要睡在一起的老鸳鸯,又一次分开。你们冷冷地对望着,鸳鸯变成了乌眼鸡。让我们把一切不愉快的、让我们把一切烦心神的破事儿统统地、哪怕是暂时地抛到脑后去,让我们回忆过去的哪怕是短暂的、哪怕是泡沫样的幸福时刻吧!
神志不清的吕大同用铁锥刺破了你的汽车轮胎时,你在马叔的伴随下,正在穿越长长的黑暗里弄。你感到这条里弄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简直就像逝去的岁月,简直就像半生的历程。尽管他在你身后亦步亦趋,但你感受到的还是独行者的孤独。你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空的巷道里被无限地放大着,每一步都似乎震动穹隆。这时已经是深夜了,两边楼里的人家多半已经熄了灯火。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更加深了夜的宁静。一个突然响亮了突然又缈远了的声音是一台电视机在转播足球比赛。你仿佛看到了电视机前那些兴奋的面孔。仿佛看到并不等于看到,仿佛看到的实质其实是什么也没看到。也许这个迷着足球的人是一个老头子,或者是一个大姑娘。两个还算年轻的单身男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在这幽暗的里弄里好像应该发生点什么事情啊,你的心里也模模糊糊地期望着发生点什么事情,但什么也没发生。你听到他因为心里不平静发出的粗重呼吸,你的心里也就感到些微的满足——起码他对你不是无动于衷。你们俩的感情冷藏的时间太长了,彼此竟像两条从寒冰下解冻了的鱼,尽管心里充满活泼游泳的热望,但身体是僵硬的。你知道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太急了会吓着他,也会吓着你自己。既然水壶已经坐在了炉火上,并且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水声,看到了小小的气泡从壶底往上摇曳多姿地升腾着,离沸腾也就不远了。就这样走啊走啊,终于眼前一亮,空旷的深夜街道出现在眼前,路边沉静高大的木麻黄树出现在眼前,波光粼粼的潮沟出现在眼前,夜泊的渔船出现在眼前,闪闪发光的你的轿车出现在眼前,远处几乎与星光相接了的蓝天大厦的霓虹灯出现在眼前。紧接着蹿出了一条黑影,一声傻乎乎的怪叫打破了深夜的宁静。你被突发的事件弄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僵直,好像土木偶像。他挺身向前,护住了你的身体。你看到那个人扬起胳膊,将手里的铁锥刺进了他的胳膊。你想冲上去与他并肩战斗,但你的双脚仿佛生了根,动弹不得。你看到他拧住了那人的胳膊,用力一扭,那人的身体随着往后转动,腰也弓了,头也低了。他将行刺者按倒在地,血从他的衣袖里流到了手背上。这时你终于艰难地拔出腿,冲到马路当中,拦住了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车。从车上钻出几个嘴里喷着酒臭的人,是市政府的一个局长和一个副局长,去哪里了嘛也不必多问。他们认出了你,你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了他们的疑问和惊讶。你顾不上这些,只说:快帮老马,有人行刺。
吕大同这一锥,扎近了你们俩之间的距离,起码你认为是这样。但奇怪的是他的受伤并没有让你感到心里有多么难过。你心中全然没有那种牵拉着心肌疼痛的感觉,那种感觉你一生中体验过三次,一次是当你看到母亲被医院的造反派一巴掌打得身体像陀螺一样旋转的时候,一次是你看到市政府那位造了反的司机为了打掉马刚的嚣张气焰,将一颗爆竹插在了他的耳朵里点燃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你的儿子大虎手上扎了一根刺你为他挑刺的时候。马叔为了掩护你胳膊让铁锥扎了,你认为自己应该痛彻心肝,应该是扎在他的臂上,痛在你的心上,但是你没有这种痛苦的感觉。也许你已经丧失了痛苦的能力?你努力强化着这种应该痛苦的感觉,一遍又一遍地煽着自己的情:他是我鸳梦重温的恋人呀,他因为我受了伤,我应该痛苦!接下来做的一切,独自一人沉思,到医院里探望,执手泪眼婆娑,不怕任何人看到,甚至希望任何人看到,但这一切,你自己也感到像演戏。你暗暗地问自己:我真的爱他吗?回答是肯定的,我爱他。但为什么他受伤我的心不痛?最后,你只好用年龄来解释了。人到中年,痛苦也变得迟钝了。
吕大同被扭送归案,企图刺杀市长,实际刺伤了检察官,这小子岂止要罪加一等?但珍珠救了他。大同的爹给珍珠下了跪,珍珠虽然恨透了大同,但不敢忘记大同父亲对自己一家的恩情。想当年爹下海捞珠贝让凶狠的鲨鱼咬掉了一条腿,是大同的父亲将他送进了医院,并且垫上了全部的药费。母亲生病,是大同的爹卖了一头猪把母亲送进了医院,母亲去世后,又是大同的父亲献出了自家的木板做了棺材。受人涓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何况有这样多的大恩大德!珍珠进了让她百感交集的城,在珍珠总公司大门外徘徊良久,最终还是横着心进了大虎的办公室。她见了大虎便珠泪双流,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来为大同求情。不久前她与大同离婚时,大同还跟她算了一笔多年的陈账,让她归还因为父母生病、殡葬时欠他家的债。为此她进城找到许燕,在许燕这个“仇人”的帮助下,当了歌舞厅的坐台小姐,当客人强迫她卖身时,她从三层楼的窗户跃身而出,多亏了老天爷的保佑,才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