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间,来了两个年轻教员。他们到文科研究所查书,顺便来看看。碧初忙递过碗筷,让茶让饭。两人连说:“孟师母的饭好吃,我们都知道。”当下大家拿起筷子,一大碗肉皮酱,一大碗苦菜,还有一大碗各种豆,一会儿就净光见底。
弗之望着碧初的短发,说:“从前妇女梳头,挽个髻[jì]插上钗环,想来真有用处。”
钱明经接道:“正好截发留宾,拔钗沽酒埃”碧初道:“现在头发短了,无发可截,无钗可拨,只好吃些苦菜罢了。”
雪妍轻声道:“五婶剪了头发显得年轻多了。不用拔钗了,还有牛肉汤喝。”说着站起给大家盛汤。牛肉切小块,投以青菜,人人称赞美味。
下午大家散去。卫葑整理挑子,和雪妍说着哪几样是代米家买的。弗之听见,问他们情况。卫葑说:“米太太虽比米先生年轻,因受过伤,身体差得多。城里倒是有人来看望,但是日常琐事也帮不上忙。”
雪妍叮嘱碧初好好休息,和卫葑一起下坡去。远看很像一对走亲戚的乡下夫妻。
孟家搬家以后,峨因在广播电台找到临时工作,进城去了。碧初因为劳累,又病了,家务大半靠嵋料理。弗之、小娃都听她指挥。一次,弗之和嵋一起生火。很容易生着的松毛,在他们手里不听话,只出烟,不出火苗,后来发现空气不够,用木棒把它挑空,就生着了。煮一锅饭大半是黑的,大家甘之如饴。嵋还洗衣服,因为昆明缺少肥皂,都用木炭灰泡水代替。灰水除垢力很强,洗衣服很干净,只是人手受不了。碧初手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就是灰水沤出来的。碧初不让嵋用灰水,嵋为了洗干净衣服偷偷用一点。
宝台山上的风光和猪圈上大不同了。一条石径从山角上来,转过几块大石,才到院门。站在门前可见芒河在流动,两行绿树遮掩着水波。另一边,有一层层山峦,在明月下颜色深深浅浅。又有各种高高低低的树木,杂生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都是持久不败,而且一种谢了一种又生,颜色虽不是绚丽光艳,却总把灌木丛点缀得丰富深远,好像这颜色透过了绿树,直到山边。孟弗之常独自绕山而行,脚下的云南土地给了他许多活泼的思想。
因为猪圈上空间不够,弗之有很久没有写字了,迁上山来以后写了一个条幅。写的是邵康节的诗:“山下千林花太俗,山上一支看不足。春风正在此山间,菖蒲自蘸清溪绿。”钱明经来时看见,说孟先生的字骨子里有一种秀气,是学不来的,便拿去找人裱了,挂在书桌对面。
又一天,钱明经领人挑一担砖来,堆在墙角,预备盖厨房,安排妥当后,和弗之坐在书桌前谈诗。这时有一对陌生夫妇来访,两人身材不高,那先生面色微黄,用旧小说的形容词可谓面如金纸,穿一件灰色大褂,很潇洒的样子。那太太面色微黑,举止优雅,穿藏青色旗袍,料子很讲究。弗之很高兴,介绍给碧初和明经,说是刚从英国回来的尤甲仁,即将在明仑任教,他想不起尤太太的名字,后来知道叫姚秋尔。两人满面堆笑,满口老师师母。尤太太还拉着嵋的手问长问短。两人说话都有些口音,细听是天津味,两三句话便加一个英文字,发音特别清楚,似有些咬牙切齿,不时互相说几句英文,他们是在欧战爆发以前回国的,先在桂林停留,一直与弗之联系,现在来明仑任教。
当时尤甲仁说,英国汉学界对孟师非常推崇,很关心孟师的生活。弗之叹道:“现在他们也很艰难,对伦敦的轰炸比昆明剧烈多了。”甲仁问起弗之著作情况,弗之说: “虽然颠沛流离,东藏西躲,教书、写书不会停的。”又介绍明经道:“现在这样缺乏资料,明经还潜心研究甲骨文,他又喜欢写诗,写新诗,可谓古之极,也新之极了。”尤、姚两人都向明经看了一眼,姚秋尔笑笑,说:“甲仁在英国说英文,英国人听不出是外国人,有一次演讲,人山人海,窗子都挤破了。”尤甲仁说:“内人的文章登在《泰晤士报》上,火车上都有人拿着看。”钱明经忽发奇想,要试他一试,见孟先生并不发言,就试探着说:“尤先生刚从英国回来,外国东西是熟的了,又是古典文学专家,中国东西更熟,我看司空图《诗品》,清奇一节……”话未说完,尤甲仁便吟着“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把这节文字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明经点头道:“最后的‘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我不太明白。说是清奇,可给人凄凉的意味,不知尤先生怎么看?”尤甲仁马上举出几家不同的看法,讲述很是清楚。姚秋尔面有得色。明经又问:“这几家的见解听说过,尤先生怎样看法?”尤甲仁微怔,说出来仍是清朝一位学者的看法。“所以说读书太多,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有些道理,这好像是叔本华的话。”明经想着,还要再问。弗之道:“江先生主持中文系,最希望教师都有外国文学的底子,尤先生到这里正是生力军。”明经暗想连个自己的看法都提不出来,算什么生力军,当下又随意谈了几句,起身告辞。弗之因让尤、姚喝茶,尤甲仁道:“秋尔在英国,没有得学位,不过,也是读了书的,念的是利兹学院研究院,她也有个工作才好。”弗之想,似乎英文方面的人已经够了,法文、德文方面的老师比较缺。便说:“可以去见王鼎一先生问一问。”姚秋尔说:“我当惯了家庭妇女,只是想为抗战出点力,有份工作更直接些。”她说活细声细气,不时用手帕擦擦脸颊。甲仁详细问了中文系的情况,提出开课的设想,弗之说这些想法都很好,可以和江先生谈。两人告辞时,把嵋和小娃大大夸奖一番。
虽在穷郊僻壤,孟家客人不少。学校同仁、街上邻居常来看望。有一位不速之客,以后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员。那是一只小猫,嵋和小娃在山上的石板路上发现它,只有大人的拳头大,眼睛还没有睁开。他们用手帕把它包起,捡回家来。碧初说,大概是有什么较大的动物把它叼出来,又扔下了,这小东西命大。他们用眼药瓶给它灌米汤,它居然活了而且长大,嵋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抬得。拾得的尾巴有三节,这是暹罗猫的特征。毛皮作银灰色,越来越亮,人人夸它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