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而龙走进了自己那栋楼,推开门,正好碰到楼下的邻居,一位在国内国际都有点名气的动力专家,又穿上了那件磨成光板的,原是长大衣,硬给剪短的外套。这身打扮,使于而龙回想起他们俩在那九平方米的“优待室”里,所度过的患难日子,这位有着学者、博士、教授、专家一系列让他倒霉头衔的总工程师,是于而龙心目里又一个可敬的老夫子。
“干嘛又穿起这套行头?”
“敲钟去!”
“哦,你已经知道了?”
“不愉快的消息,总是要比预料的来得快些,而好事才常常多磨!”
“我白给他磨半天嘴皮。”
“你多余去找他,我这就去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什么不好的呢?”
“那么,你的理论——”
“唉——”他沉重地叹一口气:“在钟声中慢慢死亡吧!”
“不会的,不会的,这场历史的歇斯底里会过去的。”
他望着那对闪烁火花的眼睛:“不过,我未必看得见。”
“你不要这样灰颓,廖总!”
“谢谢你的好意,我努力挣扎挣扎看!”
“去吧,去吧,也许实验场会唤醒你的灵魂!”于而龙握住他的手,紧紧地,久久也没有话。
回到屋里,只听谢若萍在过道里叮嘱着房间里的儿子:“菱菱,明天,楼下廖伯伯要去工厂实验场上班,他上了点年岁,眼神又不济,路上人来车往万一有个闪失呢?我看你这个大学,成天大批判,也没个正经的,学不学两可,干脆,明天你甭到学校去,陪廖伯伯一趟吧!告诉他郊区车怎么坐,在哪儿倒车。”
“是喽!是喽!”于菱在他姐姐屋里答应着。
于而龙在心里暗暗感激他的老伴,她是个识大体、懂事理的女人,别看她有时候唠叨两句,可她有着一颗善良的、同情别人的心。
“干吗不进屋去对他讲?”他问。
“谁知他们姐弟俩画什么?不让我看。”
姐弟俩在屋里格格地笑着,他琢磨不透于菱近些日子,为什么一个劲地热衷绘画?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儿子有许多事对他是讳莫如深的,使他有些苦恼。于菱在他眼里,是被看做浅薄的、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和事业上的追求,基本上是属于浑浑噩噩,谈不上多大指望的家伙。但是,他有时冒出的一句话,两句话,又觉得孩子并不是毫无头脑的。记得前几年,于菱复员回来当工人那阵,兴致一来,向他姐姐学过几天绘画,但很快五分钟热度过去了。好容易他妈妈活动得把他保送进大学,怎么?于而龙纳闷,不学高能物理,又要回头学美术?儿子不像女儿,他觉得于莲几乎没有什么回避他的,她把他既看做是亲爱的爸爸,又看做是谈得来的朋友,可开始长胡子的儿子,却对他有着分明的隔膜。
他推开女儿既作画室,又作卧室的屋门,于莲正披着睡衣,捧着一部俄文版的《伊索寓言》,边走边译给她弟弟听,于而龙很快从寓言的含意,明白了她的意图。很明显,因为她不赞成弟弟找的对象,做姐姐的总是进行不惮其烦的教导。
“莲莲,莲莲……”于而龙心里念叨:“连我们做父母的,都相当明智地不再干预,放手不管了,你一个做姐姐的,干吗偏要从中作梗,做那种讨厌的反对派,一定要使菱菱不和那个舞蹈演员相好呢?”
于莲的散漫随便和落拓不羁,使得头脑相当开通的于而龙也对女儿的行止得耷拉着眼皮——“什么时候真得和她剀切地谈谈,咱们是中国!”可她,睡衣也不系紧,肩头都滑了出来,高耸的胸部,随着她边译边笑的语声在颤动:“城里的耗子决定邀请乡下的耗子,到他家来做客……”她掠了她爸爸一眼,似乎在说:“你别管我们的事,我非把他们的爱情给搅黄为止。”
这个怪特的姐姐脾气呀!“那个乡下耗子啊……”她半点看不上眼。
确实也是如此,于而龙承认,那个舞蹈演员有点轻佻,有些浮飘,是个很少见过大世面,小家子气十足的姑娘;可是爱情蒙住了眼睛,人就会变得盲目,于菱偏爱上这位特别外在,特别浅薄,像小市民一样眼皮“拉浅”的演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采取封建社会的家长威力,用强硬手段断绝这对情人的来往。尽管全家四口人,有三票反对,但决定性的一票,是他自己,他投定了,就再也不能更改。——“嗐!也是头犟驴啊!”
那时,他从部队服役期满回来,都是谢若萍张罗,在厂里安排了工作。不知怎么碰上了原来的同学,现在是舞蹈演员的柳娟,而且,不由分说,就如胶似漆地亲密了起来。谢大夫医院里有许多好看的姑娘,热心人成打地给他介绍过,并不比演员差到哪去;部大院里也有合适的女孩子,门当户对,比那个小家碧玉有身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