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而龙从小就认识它,算起来该有一百岁了,竟然还力竭声嘶地为人民效劳,实在使他肃然起敬。谁都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当它翩翩年少时,在石湖上也曾风头过的,所以千万不要嘲笑老家伙;因为有一天你也会老的,真到了你老的那一天,还不一定能像它一样为人民尽力呢!
他激奋地望着这艘古董,忘记了存在着的漫长时间差距,竟脱口而出,说了句三十年前的话:“好像兴怡昌的快班吧?”
整个游艇上的人哄堂大笑。亲爱的厂长,以前你乘飞机出国,你那精通几国文字的秘书,小狄总提醒你,该按照当地的时差拨动你的手表。现在,没带秘书,你糊涂啦,要知道你的表整整慢了三十年啦!什么“兴怡昌”?什么“快班”?那都是死去的名词,只有将来续编《石湖县志》的人发生兴趣了。
“支队长一向好记性,连斤两都不会差的。”有过切身体验的王惠平笑完以后赞叹着。
水生告诉他:“没人要的老牙货,只能在湖里搞搞短途运输,顶替了那些吃水上饭的人家。”
“船家?”
他吐出这两个字有点后悔了,因为他从县委负责人眼睛里,看出了果然不出所料的心情。所以他觉得自己由于情急而有些露出马脚,和他千里迢迢回乡垂钓的悠闲神态,很有些不调和。然而,正是他要寻找的这位船家老汉,可以打开三十年旧锁的那把钥匙,这把钥匙不仅能剖析开芦花死因的哑谜,而且还许能看透一点隐藏在迷雾中的罪恶。他怎么能不一下子变得激动?好像谁往油桶里投进一把火似的,刹那间沉不住气了。“稳住,于而龙……”他告诫着自己。
但他终究是条老狼,倒要测验一下这位大腹便便的书记和去年那次碰壁的函调有什么关系,便不露声色地询问:“如今那些个船上人家呢?”石湖里有两类以船为家的居民,一类是捕鱼捞虾的,一类是运货载客的,整年和波涛为伍,生活在风浪里,形成一种和死也离不开那块土地的庄户人家,性格习气全然不相同的水上游牧民族。
王惠平回答着:“都定居了,不复存在水上人家这个概念了。”
“人总是在的!”至关紧要的是,不知那位老汉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
他看到王惠平脸上掠过一丝疑影,然后听他说:“老的都死绝了。”这和那次碰壁的答复,口径基本上是一致的。于而龙的心不觉往下一沉。
游艇在那一船乡亲们惊羡的目光迎送下,超越过去,离开塘河,穿越一望无际的湖面,加快马力行驶。于而龙根据鹊山的方向判明,这是去县城的水道。当年,他率领支队首次攻打县城失利,也是从这条水道浩浩荡荡开赴火线的。他问王惠平:“哎,你打算回城?”
于而龙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按照腐旧的字眼,他该算是个“袍泽”、“部属”,如今人家是堂堂一县之尊,自己是个不在其位的台下人物,就不好以旧日的关系来论。“小王”倒是早年间叫惯了的,现在却不相宜,会给人留下老气横秋的感觉。要是径呼其名“惠平”吧?三十年从未来往,是否过于亲昵?思来想去,干脆,什么都不叫。
王惠平大声地发着牢骚:“支队长,你回到石湖,要不在我那儿落脚,这不是寒碜我,怕我备不起饭?”
于而龙说:“我是回到石湖钓鱼来的。”
“支队长,你可真会开玩笑!”他显然不相信。
“你不要勉强我,调回头吧,老林嫂还等着回去吃饭咧!”
他几乎不容转寰地:“走吧,支队长,进城去!”水生也帮着县委书记说服:“叔爷,既然王书记来接你——”
于而龙笑了:“就我这一身泥水,不怕给你们丢面子?肯定要进城去叨扰你的,等我钓到了鱼,还要到城北烈士陵园去看望赵亮的坟茔咧!”
“干吗钓到了鱼?”
“好有祭奠之物呀!”
“现在就去吧!”
“不!”于而龙晃晃头,口气倒是和缓的,但那执拗的性格一下子听出来了:“本来是个愉快的早晨,干嘛生拉硬拽弄得大家不舒畅,这多年,也许你不大记得我的臭毛病了。”
王惠平哪能忘记游击队长说一不二的性格,况且他有求于这个快上台的人物,当风向刮得有利于这位一蹶不振的人物时,就不宜太拂逆了。他回头嘱咐司机改道驶往柳墩,然后说:“白打了保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