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学术论文弄不下去了,一个碰壁碰惯了的倒霉蛋,突然发现每扇大门,都朝他打开,而且每一扇大门里面,都有一张笑容可掬的面孔;每张面孔的嘴里,都同样用唱小夜曲的柔和声调,向他表示欢迎,实在使得陈剀有点接受不了。因此,他向于而龙提出:“看样子,七七年的春天,好像还不太正常,明年我再来为论文战斗吧!”
“打算回南方去吗?”
“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你把车票给我,陈剀。”
“干什么?”
“给我。”
于而龙拿着火车票去见周浩和路大姐,他们老两口,正戴着老花眼镜,逐字逐句,在看着终于“ 破译”出来的原信。“ 将军”示意让他坐下,把那些一张张洗印出来的底片递给他,虽然是东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后语,于而龙终于看明白:陈剀正是他们失去的小儿子。凑巧,廖师母因为丈夫赴美留学,就去廖总的姐姐家暂住,那家是一位江南著名的辛亥元老,有点声望,和新四军关系不错,所以廖师母才从部队的驻防区域穿行赶路,谁知正好赶上“ 皖南事变”,就这样一个机会,在头天晚上激烈战斗过的刀豆山下,凉亭里等着挑夫的时候,发现了用毛线衣裹住的陈剀。江南的一月份是相当凄冷的,好心肠的廖师母便抱着他,来到亲戚家,正巧廖总的姐姐没有孩子,便留下抚养。名字是廖师母起的,她坚持要用一个“剴”字,这样,就把发现他的地点,也是他亲生父母失去他的地方,巧妙地像谜底似的组成了一个字,永远嵌在了他的名字里。
啊!她是一位多么细致的妇女!
而那件旧毛衣,她一直珍藏着,历经“革命”者的洗劫,能够保存下来,倒多亏了它那朴实无华的外表,那些海盗们对项链更感到兴趣些,不知谁揣在兜里拿走了。但那实际却是不大值钱的开金首饰。由此可见,真正的价值并不体现在闪闪发光的外表。同样,无论王子,还是贫儿,陈剀最可贵的还是那颗孜孜不息的心。
于而龙问:“那应该告诉陈剀,他还蒙在鼓里呢!”
周浩说:“不,我看暂时先维持现状吧!”
“他打算回去呢!”
“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记得廖总得知他老伴死去以后,曾经说过,只有他和陈剀在这块土地上相依为命啦,别人都到上帝那里去了。”
“那好吧,他不是要搞论文么?我来想办法安排吧!”他望着苦痛的母亲,便把陈剀的火车票接在手里,看了看,撕作两半,然后,对路大姐说:“不过,现在我们并不够资格去承认是他的父母,因为我们并未尽到做父母的责任。”
“你的意思是责备我吗?”
“不,应该受到责备的不是你我,但必须为错误做出牺牲、付出代价的,倒是你,我,还有二龙这一代人。”
“包括我们的孩子——”母亲在发言。
“是的,是这样。等吧!既然那么多年在绝望中都等过来了,我想在有希望的情况下,多等等也无妨。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来得及的,既然春天来了,花总会开放的。”
于而龙望着桌上那些从纸浆团里分析出来的底片,心想,要是三十年前,有这些科学侦破手段的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芦花的死因,也不会成为永远的秘密。惟一能知道一点线索的老晚,就是那在隔壁屋里哭泣着的姑娘的舅舅,偏偏在两天前死了。
看来,幸运,是和于而龙无缘的。
那个年轻漂亮的伦勃朗式笔下的姑娘,似乎也命运不佳,她最后终于爱上了的陈剀,还有可能属于她么?
“唉,哭吧,哭吧!”于而龙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中想:“我们俩都不是幸运儿……”他又接着往下数数,但是记不得数到几百几十了,只好再从头数起:“一、二、三、四……”
直到他回到石湖第三个早晨的太阳透过窗帘,把整个房间照亮,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现在精神健旺地醒了。
屋外 = = 的动静和低声细语的交谈,使他立刻意识到该是珊珊娘,那个四姐回家来了吧?便翻身起床,发现自己那条在沼泽地泥塘里弄脏的裤子,已经刷得干干净净,压得平平整整地放在旁边。他想:要真有这样一个可心懂事的女儿,倒也是一种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