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地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带我去看看你和你母亲的生活。”
她迟疑地拿不准主意了,说不上是喜悦,还是发愁。而游击队长确实想了解,她为什么那样对他充满恚怨,而终于承认他是她的父亲,简直离奇古怪,误会也多少需要些依据啊!这个年轻姑娘究竟是谁?从他昨天见她的第一眼起,他敢对天盟誓,曾经在哪里见过她的?
“可以吗?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走吧,请——”她变得高兴起来,拉住于而龙,朝游艇走去。
游艇把小江送到闸口,那些大小干部像捧凤凰似的,把地委书记的女儿接走以后,叶珊便对游艇司机说:“ 麻烦你,师傅,请送我们到陈庄去,正好你回县城,顺路。”
司机见于而龙毫无反应,便加大速度飞也似的,在深夜的石湖里飞驶着。艇前的大灯,像一把利剑,劈开了黑暗,开辟出前进的路。在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浪花飞沫和那些惊起的水鸟,在光柱里仓皇失措地飞。毫无疑义,正如他和这个自认是他女儿的争论一样,在巨大的历史性变动中间,会有许多涌上表层来的东西,甚至会把水质搞坏,如她所说,成了一条死亡的河。但是,历史的主流是决不能中断的,在受到了足够的惩罚以后,会变得聪明起来。大自然也是如此教训着的,人类尝到了破坏生态平衡的苦头以后,就不得不改变原来的做法。现在,不是有许多遭到严重污染的河水,又澄清下来了么?可以设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些鳗鲡会自由通畅地回到故乡。人类,在漫长的发展道路上,会产生一种律己的力量。同样,党在成长的过程中,有净化自己的能力。早早晚晚,错误终归要改正的,即使有人非抱残守缺不可,别人也肯定会替他扬弃的。尝试,失败;失败,再尝试,是无法避免的历史必然性。每前进一步,总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历史的主流,正像这艘游艇一样,毫不犹豫地向前飞驶。
比起那耀眼的探照灯,座舱里的光线,就显得幽暗,由于叶珊的目的地是陈庄,于而龙本想问一问她的身世,但是司机坐在身旁,就只好和她继续探讨在沼泽地上展开的话题。她说:“ 因为你提到了代价,我想问一句,假如花了一百块钱,只买回来价值一元的东西,那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在柔和的乳白色顶灯映照下,她的脸色既有点怅然若失的感情,也带点讥诮讽刺的味道,很清楚,她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不过有些话不便说出口罢了。因为这种阿Q式的宣传“成绩极大极大,损失极小极小”的谬论,已经听得耳朵长茧了。
但于而龙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她:“不,叶珊,你总还是年轻些,要知道,有时你花一百块钱,连一分钱的东西,都落不到手呢,只给你留下一个惨痛的教训。”
她凄楚地笑了笑,点了点头,深有感触地说:“完全可能。”
也许因为她这种惨淡的,苦森森的笑容,和那种伦勃朗式的笑,截然不同的缘故,引起了于而龙的关切。他觉得好像更熟悉了,确实是在哪里见过她似的。终于想起来了,同样是在船舱里,对,不过是装满稻谷的船舱里,当他打开舱门,王纬宇曾经用挑衅的口气问过:“不认识吗?”那时候,坐在舱角蒲团上的四姐,脸上就曾出现过这种苦涩的无可名状的笑。
呵!天哪!于而龙坐不住了,怪不得看来眼熟,甚至越看越像,她就是年轻时代那个标致的船家姑娘的翻版,不但脸形像,眼神像,那摄人魂魄的笑靥也一模活脱的相似。叶珊要比早年的四姐显得聪颖些、洒脱些,还有一点过来人的深沉与世故。但她是四姐的女儿,这点确定无疑的了。她的名字叫叶珊,而那个衰迈的戴孝妇女叫珊珊娘,那么正该是她的母亲,何况,要去的地方,又是陈庄。于而龙暗自呻吟:“啊!老天爷啊!原谅我这个无罪的人吧!可是,我怎么能被她认作是亲生爸爸呢?”
陈庄到了,谢天谢地,王小义和买买提正和陈庄的乡亲一起鼾睡。在寂静的春夜里,告别了司机,于而龙又从昨天爬上岸的地方,悄悄地登上了他第一次坐牢,第一次游街,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共产党存在的土地。
“你怎么啦?站住了!”
“我不晓得我做得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因为我不止一次问过我妈,我应该姓于,而不应该姓叶,但她从来不承认你是我的父亲,所以我想,你的突然出现,对她,是幸福呢?还是痛苦?”
“谈不上幸福,那是属于别人的,而我们,注定是要当靶子,谁都可以打的。”他想起那累累伤痕的木柱。
在菜园里,她请于而龙等一等,先向屋门走去,那是预先给她妈妈打个招呼了。他只好站着,嗅着蚕豆花和油菜花的香味,那些踩倒的蚕豆,可能珊珊娘料理过了,又恢复了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