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不出他哥哥躺在沼泽地里,在枪声逐渐平息下来,熬过生命最后一刻时,到底想些什么?他始终记得那愤怒而带有责备意味的喊声:“开枪啊!二龙,朝他们开枪啊!”看得清清楚楚,他哥跳上了船,把敌人注意力最重要的目标,从人们身边撑开,也就将王经宇保安团的火力全部吸引走了,以他那朴实无华的生命,为大家争取了时间。
“朝他们开枪啊……”这是他最后的一个要求。
他们是谁?于而龙现在把三十多年的前前后后一想,好像直到今天,才领悟出于大龙的话里,显然并不是没有所指的。赵亮曾经说过:大龙是有些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可来不及了,情况非常紧急,船的目标太大,他是警卫班长,让别人掩护干部撤退,自己驾船走了。
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也许他认为于二龙应该明白,然而他的弟弟,过了三十年,也不曾开枪,相反,自己倒落了个遍体鳞伤。“ 原谅我吧!哥!我没有完成任务。你的嘱托,要不是来到石湖,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
他回想起他哥欢乐不多的一生里,那种对芦花的爱情,那种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而只是默默的无声的爱情,怕是他胸怀里视之为最光明、最圣洁的东西了。虽然它像无根的飘萍一样,找不到一块可以落脚生根的地方,但他还是怀着深沉的感情,对待那个距离愈来愈远的芦花。
爱情,那是无法按一个固定的模式框起来的,正如七个音符,可以谱写出无数不同的乐曲,它有它自身才有的,谁也不能左右的特殊规律,勉强的爱情是不会幸福的,迁就的婚姻只会带来痛苦。
于莲在绕了一个圈子,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以后,又回到了陈剀身边,而陈剀呢,也同她一样,受到了不必要的创伤,至此,他才相信,没有爱情的结合,终究是要离异的,那杯苦酒还是不要喝的好。
——原谅我们,哥,我们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不是神仙,不是圣贤。产生神仙和圣贤的传奇时代,已经过去了。
船撑走了,一去再也不回来,赵亮命令大家快撤,他负责掩护。那些日子,游击队一连串的失利,总是他,从江西苏区出来的红军战士,像护卫天使似的,使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平安脱离险境,他冲在最前,撤在最后,好像已经成了习惯,大家也不争执地顺从地退走。
于二龙和芦花一溜烟地跑着,她不时回过头去,担心地看望,他催促着:“快,鬼子要掐住湖边,我们就跑不掉啦!”
“下湖?”
“只有那一条路。”
她担心她的水性:“我怕游不到闸口镇。”
“只要我有一口气,你就能活!”
在石湖里长大的于二龙,漫说几里水路,即使再宽阔些,也不会望而生畏。但是两支步枪,一些子弹,可是真正的累赘。枪是来之不易的,子弹也像吝啬人手里的铜板,不捏出四两汗来,舍不得按入枪膛,怎么能舍得抛掉呢?远路无轻载,这一带湖水入海处浪急漩深,确实是沉重的负担了。
芦花起先还有点劲头,游得比那有名的鱼鹰要矫健些,将江海那支二十响,顶在头上,奋力地划着。
他提醒她:“匀着点劲,路还长着呢!”
她温顺地点点头,那神态充满了信任,把全身心都寄托在他身上,她相信他会保护自己,渡过那漫长的波涛起伏的险恶航程。离开沼泽地越来越远了,枪声逐渐稀疏,而石湖的浪涛也越来越汹涌了。
现在,目力所及的天底下,只有他们俩奋力游着,不管是风,不管是雨,全靠自己搏斗,谁也指不上了。而且也不知背后沼泽地上的同志还活着没有?前面闸口镇有无敌情?但必须泅渡过去,搞一条船,半夜来接应同志们。
“行吗?芦花!”于二龙扭回头去看她,因为她的速度开始变慢了。“到底是只旱鸭子哦!”
她咬咬牙,努力追赶上来。
他伸过手去:“抓住我,省点力气。”
“不,你也够累的。”她那明亮的眼睛,在水面上,显得更加晶莹。“不知大龙哥跑得出来不?”她又扭回头去看望,但沼泽地已经在视线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由于耳边听到的全是波涛和风雨声,沼泽地敌人打扫战场的断续枪声,也只是依稀可闻了。
于二龙给她鼓劲:“加油,芦花,跟紧哪!”
她/ 了/ 那充满水光波影的眼睛,奋勇地扑水前进。雨下得密了起来,风把浪头掀得更高了,凉飕飕的风,冷丝丝的雨,和噎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浪涛一起推阻着他们,每向前一步,就得退回一半,闸口镇的教堂尖顶,早出现在水平线上,但是,要想到达那里,还需要豁出性命去苦挣苦熬呢!
于而龙从来不相信老天的慈悲,如果有的话,那也肯定是个反复无常,不怀什么好心的家伙。他多次体会到,在生活途程中,每当不幸、灾难、祸祟降临在头顶上,这个老天总是推波助澜地,来些愁云惨雾、凄风苦雨,和那弥漫的、永远消散不掉的迷雾,雪上加霜地增加些苦痛,现在,又在折磨作弄这两个从敌人包围圈里冲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