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丛里一阵纷乱,于而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现在算是有了足够的体会,好端端的春游,被她一阵喜怒无常的脾气,给搅得兴致全无了。
等他回到庭院,在淡雅的香味里,那儿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把自己作品撕得粉碎的于莲,另一个是努力把画拼凑在一起的陈剀。
“怎么啦?”
她回答,若无其事地:“什么也没发生。”
陈剀像拼七巧板似的在组合嵌拢着那些碎片,仿佛研究学问一样的认真,但是那些碎片上的花瓣,也不知谁跟谁应该吻合到一起,然而又觉得不论谁跟谁都可以硬凑在一块。在生活里也是同样,幸福的情侣被拆散,别别扭扭的夫妻非要捏着鼻子过下去。
“别弄了,陈剀!”他敦劝着。
陈剀站起来,抖掉那些纸上的花瓣,和从枝头上落下来的真的花瓣,总结性地发表了一句感想:“艺术要比技术复杂得多。”
于而龙忍不住赞同这个观点,并且补充说:“ 而走上艺术创作这条道路,则更险恶!”所以他总认为:艺术创作多少有点类似登山运动,对于每个队员所迈出的每一步,应该给予鼓励,给予支持,而不应该在耳边喋喋不休地指责,没完没了的教训,甚至摆出一副教师爷的架势吓唬:“ 你这一步迈错,跌下去就粉身碎骨啦!”虽然,也许出于一种好意,但那样只能把人吓退,永远也休想到达顶峰。
“但你干吗要撕画呢?难道也是因为印象派嘛?”
“你别问吧!爸爸。”
陈剀突然冒了一句:“ 我太不善于辞令啦!”他转向于而龙解释:“因为我随便发表了一点看法,生活要是也这样美,就太好了。如果我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他望着于莲,轻轻地:“ 请原谅吧,莲莲!”他慢慢地踱开了。
于而龙本想喊住他,但是由于他一向持重,很少冒失,竟会如此亲昵地称呼“莲莲”,真有些不太理解。
待他走后,于莲哈哈笑了:“ 生活的美,不是寄托在愿望上。现在还谈不上真正的欢乐,干吗我粉饰现实?春寒料峭,他那快被驱逐的论文和本人,倒觉不出冷意?”
“追求理想的人,不大注意那些卑微的细节。”
“爸爸,你认识他吗?”她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问题。
于而龙望着女儿那张玉兰花似的漂亮面孔,心中那个朦胧的影子隐隐约约:“我承认,确实是又陌生、又熟悉。”
“爸爸,也许更难使你点头了,一个右派家庭,还不够,马上又要有一个海外关系。”
“啊!我想本来应该是他。”
“现在,我需要你说一句话,爸爸——”
于莲望着他,那双像芦花一样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期待的、盼望着给予肯定答复的神情。和三十多年前,沼泽地里那扇形灌木林前,她生母的眼光一样,只是多一丝诡谲狡黠。她接着说下去:“爸爸,假如他跟我一样,也是结过婚又离了婚的呢?”难题放在了做父亲的面前,他愣住了。
在人们的脑海里,存在着多少有形或无形的禁令啊!那些别人设置的,自己套上的精神枷锁,重重地束缚住自己。既不敢对“正确”说声“ 是”,也不敢对“ 错误”道声“ 非”。哦,好比蜗牛一样,背在心灵上的硬壳实在太厚太重了,以致在那样明亮的眼光面前,都不敢正视,只好连忙缩回到自己的壳里去躲着。
但是,于莲像她生母那样,突然间爆破地冲出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爸爸,你知道什么叫私奔吗?如果你不答应的话……”
“你有那个胆量吗?”
画家的脸色倏变,葡萄架下那宣判的场面又出现在她眼前,但经过一连串生活上的不幸折磨以后,更加珍惜那可贵的真正爱情,可不能轻易地抛舍和割弃了。于是立刻和她父亲摆出了一副决斗的架势。但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那个双鬓斑白的老游击队长脸上,出现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他说:“ 莲莲,如果你认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话,你就谁也不要管地走你的路——”
“爸爸……”于莲扑了上去。
然而三十多年前,当他还叫于二龙的时候,对于那个第一次剪掉了辫子的女战士所提出的问题,却缺乏回答的勇气啊……
现在,他已经回忆不出在沼泽地的雨天里,对芦花那热烈期待的眼光,到底在思想里转过多少弯子,因为她本应是他的嫂子,因为母亲临终时的遗言?因为他哥是个太老实的可怜人?因为游击队员和乡亲们的非议?因为不成文婚约的束缚?因为芦花一定要自作主张?……以致本来应该回答的话,到了嘴边,成了不伦不类的回答:“要大龙哥走,你就留着;要大龙哥不走,你就离开——”
“你说什么?”芦花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