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不能动,十年之后,这儿准成司令故居,要当历史文物保管呢。”
“瞧见毛主席的故居吗?那是个大纪念馆,这儿将来早晚也得盖一个。”
这样的话说多了,一传十,十传百,随便说的成了真的,没影的成了有影的。有人开始当笑话听,听着听着就半信半疑,进而坚信不疑。
“‘文化大革命’结束,陈司令最起码当个部长,到时候,用不着你说话,就得搬进利华别墅,首长得保证安全呀,没错。”这话最管用。陈俊生从此不再提占房的事。他觉得纪念馆的事,将来会有人管,用不着他现在操心,他顶多叮嘱宝柱妈注意保护好“故居”现状。
宝柱妈觉得丈夫这两年发了疯,但她从不敢招惹他。
“故居”现状是保存下来了,但“故居”里的人都变化了。“四人帮”粉碎不久,宝柱爸同样又是一觉醒来就被戴上手铐逮走了。法院审判完,贴出大布告:原市革委会委员陈俊生,因犯流氓强奸罪、抢劫罪、杀人罪、阴谋暴乱罪,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普店街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到街上去看了,宝柱爸五花大绑,脸垂在胸前打着红的白牌上,分不清哪儿是白纸,哪儿是脸,只看见白花花的长着烂楂儿的癞头顶。———宝柱爸关了一年,头发全白了。
宝柱妈躲在人群中看了一眼那白头顶就晕倒了。枪毙宝柱爸的枪声没响过几天,宝柱就步他爹的后尘,让警车给逮走了。儿子是什么时候变坏的,她不知道,就知道宝柱老是不回家,回来就又抽烟又喝酒。瞧人斜愣着眼儿,说话瞪着眼,走路横着肩。结果又是一张判决书,宝柱因持械伤人,聚众殴斗,判有期徒刑两年。
不到一个月,一家三口,少了两口。宝柱妈夫死儿关,她没脸见人,羞恼成疾,病越来越重,加上心情忧虑伤心得过度,又不肯吃药。尽管杨元珍精心照料,街坊接济,等陈宝柱出狱后,宝柱妈已经落了个半身不遂,几乎全瘫了。
陈宝柱回来后,显得老实多了。但两年的监管是扭不过十几年形成的“德行”的。像回到人类中的狼孩还时时表现出狼的野性一样,陈宝柱也时时表现出他的那份“德行”。他对他妈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不是她生的,她是婊子,丢了他的脸,可他又明白,她疼他,世界上她对他最亲。在狱里,杨大娘给他送去母亲硬撑着半个身子给他做的肉饼时,他哭了。现在,他出了狱,她瘫了,他不能不尽点义务。他讲义气为个朋友还两肋插刀呢,况且是把他养大了的妈。
但宝柱尽的义务却是很有限的,不过是大面上亮得过去的一点事,一日三餐,端屎倒尿,他能做,可擦擦洗洗说话解闷这类细致事,他一样也不干。于是,宝柱妈一到夏天,就受大罪了。不能动,活人闷在屋里也得焐臭了。杨大娘看不过去,决计让儿子给做辆轮椅。晚上也好把宝柱妈抱上去,推到马路边上过过风。宝柱是建华队里的工人,建华觉得这事也义不容辞,便答应了。
建华和春生都挺能干,吃完晚饭动手,到这会儿已经装成了。轮椅做得简单,但很灵便、适用。
建华放下手里的工具,抹了把汗。“好家伙,海南岛跨过黄河了。”他把电扇调调,递给春生一支烟,“歇口气,一会儿你给推过去。”
春生跑到外边水池那儿,拧开水龙头浇个痛快,浑身上下水淋淋地又转回屋里。
“建华,你说句痛快话吧,我可不想在这屋里憋着了。”他坐下来,接过建华的烟。
“说实在的,我是怕不放我。我是副队长,一摊子事儿呢,不然豁了命我也调。”建华脊梁上的汗成串往下淌。“一个破副队长,你还真当成官了。凤华大饭店是全国一流的,本市独一家,来来往往的全是高级内宾、外宾。在这种大饭店当老板,我甘心干一辈子,给我个市长我也不当。”
“你不知道,市政工程队的人,进来了就休想离开,除了让人开除,或者死了。调走?绝对没有门儿。”
史春生站起身,把背心往肩膀上一搭:“可惜了,这样的差,送上门,你不去试试,那就怨不得咱老弟了,反正咱们哥们儿的意思到了。”
“要不,给我半年时间,要走,我也得先把路铺平了。”建华吸了一大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