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日,他们夫妻吃饭的时候,杨杏园忽然跑来了,便问道:“你们今日的晚饭,似乎特别早些,是预备出去听戏吧?那可要带我一个。”何剑尘用筷子指着何太太道:“她高兴哪,要去看跳舞。”杨杏园道:“那有什么意思!我今天应该休息,也没什么事,还是一路去听戏罢。”何太太道:“我已经约了人了,不能改到别的地方去。杨先生也可以同去玩玩。”杨杏园道:“我不去,我情愿一个人听戏去。你说你们约了人,约了谁?”何剑尘正要说时,李冬青却从外面进来,她看见杨杏园在这里,便笑着问道:“杨先生也去吗?”杨杏园失口说道:“不是的。”
后又改口道:“不是他们约我来的,剑尘正要我一块去呢。密斯李也去吗?”李冬青笑道:“我原不要去,何太太一定要我陪着去,我只好去一回。我想这种地方,我们虽不必常去,偶然去一两回,倒也很有趣的。”杨杏园当然不便驳人家的话,笑道:“是的,是的。”李冬青道:“杨先生若是没事,也可以去玩玩。”杨杏园道:“跳舞我可是个外行。”李冬青道:“谁又是内行呢?”他们说话时,何剑尘的晚饭,已吃完了。后来大家到华洋饭店去,杨杏园却没有表示不去,跟着一块儿出门了。
到了华洋饭店,一直到大饭厅,那里电灯灿亮,开得像白昼一样,四围桌上,真是舁履交错。可是有一层,男男女女,十分之九,都是穿西装的,他们一行男女四人进来,倒反形成了异言异服的人了。这个时候,虽然是暮春天气,晚上究竟很凉,可以穿得住夹袄。可是这里饭厅上的女客,都是穿着似乎坎肩的跳舞衣服,不但两只胳膊,完全在外面,其实上面是打赤膊。外国人那雪白的肉,在电灯下照着,自然是另有一种情形。惟有中国的女人,向来捆乳束胸的,在这里坐着,也是露胸袒背。他们的邻座,坐着两个西装的男子,一个有二十来岁,是一位少年,一位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各握着一只大玻璃杯子,对举一下,昂头狂吸一阵。在他们的中间,就坐着不到二十岁的一位女子,剪着短发,全烫着卷起来,两鬓蓬松,几乎看不出耳朵,耳朵下面,却又悬着一串很长很长的珠子,一摇动,将那吹弹得破的脸蛋打着。她身上一样的也没穿衣服,前后有两片珠络似的东西,掩护了背心和胸口,那两只乳隆然高挺。何太太向来没看过这些东西,未免碍眼,加上同来的还有个杨杏园,她看见人家姑娘打赤膊,这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似的,先就脸上通红,拿出手绢捂着嘴笑了一笑。何剑尘生怕她露出马脚,对她眼睛一看,下面又用脚微微的踢了她两下,她这才不作声了。这时走过来一个西崽,何剑尘对他说了两句话,一会儿他就托着一瓶啤酒,两个玻璃杯子,放在桌上。杨杏园手扶酒瓶子,笑着一偏头,便先问李冬青道:“密斯李,要什么?我想,来一杯咖啡,好吗?”李冬青笑道:“好的。”杨杏园又复问何太太道:“何太太呢?”何太太怕说外行话,说道:“我也是咖啡得了。”西崽听了,又捧了两杯咖啡来。恰好西崽将糖块罐子放在桌上,杨杏园拿起罐里的白铜夹子,夹了一块糖,一抬头,不觉和何太太打了一个照面,他便将这糖放在何太太面前那只咖啡杯子里,接上又夹了两块过去。何太太微微一欠身子,说道:“劳驾。”杨杏园笑一笑,然后又夹了糖块,放到李冬青杯子里去,李冬青手举着托杯子的碟子,往上接着,身子微微的站起来,低着头笑了一笑,却没说什么。何剑尘在一边,都看在眼里,却把脚又微微的碰了何太太一下。何太太正拿着一把茶匙,在杯子搅个不歇,她见何剑尘碰一下,以为这是不对的,却停止了。在这个时间,靠北的音乐队,音乐奏起来了,只一转眼之间,男女客纷纷离座,每一个男客,就一手拦腰搂住一个女客,另外一只手,互相的握着,直伸了出去。他们隔座的这位袒背姑娘,正是和那个西装少年,搂在一起。她那脸,笑嘻嘻地,靠着那少年肩膀上。胸面前隆然高起的地方,和那少年胸面前,正是紧紧的垒着。那面的音乐,轰隆轰隆的直响,所有这些跳舞的人,两个一班,一扭一扭,便在饭厅中间,摇了过来,摇了过去。当那音乐奏得紧急的时候,他们固然扭得厉害,看那个样子,搂也搂得十分紧。这些男的搂着女客,有的露着愉快的样子,不时面对面,四目相射一下。有的男客,靠近着女客的脸,趁身体摇动的时候,不时的碰这么一下。有的男客的嘴,直就到女客的耳朵,嘴唇微微颤动,和女客在那里说话。再看这些女客,谁的脸上,也都带着笑容,有时一面跳舞着,一面将眼光射到旁的桌上来。杨杏园他们下手坐着一对外国人,都有五十以上的年纪。那位外国老太太,大概有些近视眼,手拿一副没脚的眼镜,常常放到眼睛前,照这么一下,好像对那跳舞女子仔细侦察似的,眼镜取下来,照例她要将嘴一撇。那个男外国人却不然,眼睛望着动也不动,一只手扶着玻璃杯子,一只手在桌沿上打拍子。一会儿跳舞加紧,一对一对的人,彼此交错的走来走去,茑织柳,蝶穿花一般。这外国老头子看见,面上现出笑容,他那上半截身体,就像自鸣钟的摆一样,晃也晃的,摆动起来。外国老太太看见,又不眼气,那嘴越撇得厉害。何太太笑着问何剑尘道:“你不是常对我说,外国人男女社交公开,跳舞是极平常的事吗?怎样这位……”
说到这里,低头喝咖啡,眼睛望着那位外国老太太,说道:“你瞧,那一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