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先在各处看了一会儿花,便在柏斯馨门前找了一个茶座喝茶。她们隔座,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穿了一件鸭绿色的哔叽长衫,架起脚伸出腿来,露出白丝袜子,绿哔叽鞋。一个穿了一件蓝华丝葛袍子,背着脸坐着。那个穿绿哔叽长衫的,脸上的雪花膏,擦得雪白。头上的头发,都是杭得光溜溜的。何太太一眼看见,笑着对李冬青道:“你看这是一个男的还是一个女的?”李冬青听了她这话,也就望了一眼,低声对何太太说道:“公园这种地方,什么人都有。坐在这地方,讨厌得很,我们搬过一个地方罢。”何太太道:“怕什么?搬了反倒不好。”何太太这样说了,也就算了。坐了一会,何太太忽然想起一桩事,有一位同乡的刘太太,她丈夫是外交官,他们夫妻俩,是每天必来的,来了,是不喝茶的,专在来今雨轩喝咖啡和汽水。这时候也许来了,何不去看看。便对李冬青道:“李先生我们绕个弯儿,好不好?”李冬青道:“我实在累了,不去了。”何太太道:“我要到来今雨轩找一个人。”李冬青道:“你一个人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一会儿得了。”何太太见李冬青不去,一个人顺着柏树林下的大路,慢慢的走去。走到格言亭边,偶然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个穿绿哔叽长衫的人,却在身后,离着不远。何太太也没理会,自己走自己的路。走过围墙,听着后面还有脚步响,回头看时,那人还跟随在后面。
当何太太回转头来,那人却嘻嘻的一笑。何太太一看这个地方,前后并没有人,心里未免有些着慌,便放开步,快一些走。谁知后面那个人,也是一样,你走得快,他也追得快,看看竟要追到身边来。何太太越发慌了,涨得脸通红。那人在一边笑道:“走得这样快做什么?仔细摔了。”何太太眼睛望着前面,并不理他,一直往前走。那人又道:“天气不早了,我们吃饭去,好不好?”说时,那人差不多要挤到身边来。何太太没法,便停了脚,笑着对那人望了一眼,摇摇头道:“我有事不去。”那人见何太太开口,越发得意了,满脸堆下笑来,弯着腰道:“不要紧!”
何太太等他脸就得近了,冷不防伸出手来,啪的一声,在那人左脸上打了一个耳巴子。那人万不料有此一着,打得头往右边一偏。何太太脸都气青了,索性伸出左手来,又在他右边脸上打了一巴掌。然后指着那人骂道:“你家也有姐姐妹妹,就不出门吗?你以为女子都是好欺侮的。调戏上了,你们可以拆白,调戏不上,也不蚀什么。可是你今天遇见了我,你就碰到青石板上去了。我打了你,算替你父母教训了你一顿,我也不报告警察,等你去改过自新,你给我滚!”那人被何太太打了两个耳巴子,本来打愣了,说不出话来,而今听见说叫他滚,才醒过来,回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何太太见他走了,心想刚才像发了狂一样,也是天字第一回的事,不觉自己好笑起来。她丢开那人,自往来今雨轩。一走到茶座栏干前,就看见刘太太。因为刘太太身材高一点,加上烫着一头刺猬也似的头发,老早的就可以看见。不过今天她却不是和她丈夫来的,同座另外有个老太太。这老太太,大概有五十来岁年纪,胖的像白象一般,她倭瓜式的一张胖脸,虽然有些皱纹,究竟擦了许多粉,不十分看得出来。她身材既笨,可是穿着一身西服,两只胳膊,脖子底下前后都露出一大块肥肉。那老太太又戴着一顶西式帽子,帽子上一大丛孔雀毛,临风招展,颤巍巍的。
何太太想道:“我听说他们外交班里,有什么中国鱼,外国鱼。中国鱼听说是胖太太,难道说这就是吗?”走上前去,和刘太太笑着招呼了,又和那位胖老太太点了一个头。刘太太便给何太太介绍道:“这是虞将军夫人。”又对虞太太道:“这是我的同乡何太太。”那虞太太站起来,笑着眼睛成了一条肉缝,说道:“请坐,请坐。”何太太扶着桌子刚要向椅子坐下去,只觉一个又热又软的东西,在手上摸了一下。低头看时,却是一条棕毛的狼狗,站在虞太太身边。狗脖子上,有条钢练子,那一头正牵在虞太太手上。刚才分明是这狗舔了一下。何太太本来怕狗的,加上这条狗,又高又大,两只狰狞可怕的眼睛,望着人转也不转,吓得何太太缩住两只手,倒退几步。刘太太道:“不要紧……不要紧!”说着她对那狗说了一句英国语,又叫了一句“佛兰特”,那狗便由虞太太身边走到刘太太身边去了。何太太看狗走了,才勉强坐下。刘太太便问道:“要不要喝点汽水,或者冰淇淋?”何太太笑道:“天气还不热,不能吃这些东西。而且我在那边刚喝茶的,口还不渴。”又笑道:“你们总说茶喝了有碍卫生。这吃冰淇淋,喝汽水就不有碍卫生吗?”刘太太要说时,只见虞太太站起身来,和人点了一个头。坐下来便对刘太太道:“刘太太认识这个人吗?他刚从英国回来。”一言未了,虞太太又站起身来,接上就有两个穿西装的人,走过来和虞太太握了一握手。那两个走了,虞太太对刘太太道:“这两位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位是礼官处的礼官,听说他做过一个地方的领事。昨天晚上,他们都在李参赞家里宴会。”这时又有一个人叫了一声虞太太,抬头一看时,是个穿西服的女人,彼此笑着招呼了一声,就走了。虞太太坐下来道:“这是王小姐,昨天才从天津回来,她的英国话,现在越发说得流利了。”说完,虞太太抬头一看,那边来了一群人,有好几个熟人,她便牵着狗迎上前去了。何太太看时,那些人一个个都和虞太太握手。何太太低低的问道:“这虞太太在交际界上大概占很重要的位置,所以人很和气。”刘太太笑道:“你也许听见过她的名声。你就是没有听见过,你回去问你们何先生,一定能告诉你的。”何太太笑道:“我倒听见说过,人家说什么中国鱼,就是这位太太吗?”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些,又道:“我听说,她的干女儿很多,差不多会跳舞的小姐少奶奶,有一大半是他的干姑娘,这话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