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杨杏园回去,不由得想到李冬青的病。他想,人家既来信致意我,我又知道她的病信,似乎不好意思不理,我不如也写一封信去慰问慰问。想到这里,便坐下来写信,可是一提笔,只写“冬青先生文鉴”六个字,便止住了。心想,我们虽然算是一个文字之交的朋友,一来交情很浅,二来又有男女之别,这话却是不好措词。再说,那人性情很孤介的,犯不着用社交公开的眼光来看她。如此一想,便把写了六个字的信纸撕掉,把笔筒起来,墨盒也盖起来。在盖那墨盒的时候,扶着墨盒,凝神一想,又觉不对,以为李冬青在那封信中附着笔问候我,似乎通知她害了病的意思,我简直不理,很不对。如此又一想,依旧把墨盒子打开,重新抽了一张信笺来写,写了“冬青先生文鉴”六个字,还是不能写下去。自己呆呆的坐着,把笔管向着鬓角擦了一会:“写也写不好,写得好也怕人家说我多事,算了罢。但是我写冠冕一点子,或者也不要紧,这又有什么可踌躇的呢?”想了半天,决定了,便尽着一张八行,写了一封信。那信道:冬青先生文鉴:于致慕莲君函中,得悉适患清恙。今日浓阴漠漠,大有雨意,青灯明镜间,得毋又添诗料几许乎?春寒料峭,伏维珍重万千。
杨杏园敬白信写好了,封得妥贴,上街的时候便扔在信筒里。
这封信送到李冬青家里,已是次日上午。李冬青这天病虽好了,一点儿精神没有,清早只吃了一点稀饭,默默的坐在屋子里,也没梳头,只随便对着镜拢一拢。
这时摊着一本唐诗在桌上,念着消遣,无聊得很。王妈将信送上来,李冬青还以为是何太太的复信,及到拆开来一看,却是杨杏园的信,倒出于她意料之外。她将信看了几遍,依旧把信叠着,放进信封里去。王妈在一边看见她想些什么样的,便问道:“小姐,学堂里来信催上课吗?”李冬青随便说道:“不是的。”王妈又问道:“是谁的信?”李冬青倒不料她问这一句,便道:“是个学友来的罢了。”说着,把信扔在抽屉里,两只手抱着膝盖,望着桌上的四季海棠,出了一会神。一眼望见桌上镜子里面,自己的影子,清瘦了许多,便索性拿起镜子照了一会。对着镜子,理了一理鬓发,又将自己脸上,抚摸了一会。镜子反面,嵌的是一张四寸相片,一个瘦小身材的女子,梳着辫子,站在一树花架下,手上拈着一朵花,凑在鼻子上嗅,这正是四五年前自己的像,现在判若两人了。看到这里,一只手拿着镜子,一只手放在桌上摔在耳边,又想呆了。手拿着那面镜子,只是抚弄不已。心想,早几年的事,就在眼前。转一下眼,又是几年,这一生就算了。想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想起刚才念的旧诗,记得《金缕曲》说:“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借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想到这里,自己不由得慢声低唱起来。正吟诗吟得高兴,忽听得外面一阵高跟鞋子响,李冬青心里想,或者又是梅双修来了。接上却听见王妈在院子里喊了一声“何太太”,她这才知道何太太来了,便迎了出来。
何太太进了上房,见她脸上黄黄的,鬓边蓬着几绺乱发,走上来,握着李冬青的手,对她脸上望了一望,说道:“可不是瘦了许多吗?”这时,李老太太也在屋里出来,笑道:“今日怎样得空来?”何太太道:“李先生昨天写信给我,说是病了,我今天特意来瞧瞧。”李老太太道:“这可劳驾了。不是我说,现在年纪轻的人,却像何太太这样好心眼儿的少,将来何太太一定是修得多儿多女的。”何太太听了李老太太一派客气话,正想谦逊两句,而今听她说到这句话,她是一个未开怀的,未免脸上一红。李冬青见机,便拉着何太太的手道:“我屋子里坐罢。”说着便拉到她的屋子里去了。何太太一看,地下放着一只小火酒炉子,上面放一个瓦罐子,正在熬药。桌上铜香炉里,正点着两支安息香,满屋子里,都是药味和着香气,何太太笑道:“这屋子全是竹器家伙,本来很幽雅,加上这一股子药香,李先生倒像个鼓儿词上,多愁多病的小姐哩。”李冬青听了这句话,未免心里添了一段感触,却笑着说道:“你以为这是一句恭维我的话,其实在这个时代,女子要是如此,就是一个废物了。重一点子说,就是没有人格。从前我们小的时候,喜欢看小说,看了那种佳人才子的话,就觉得林黛玉杜丽娘都是好人。其实我们仔细想,这种吃了饭,专做唉声叹气的女子,是自己活找罪受,什么叫多愁多病呢?”何太太笑道:“李先生这一篇话,真是痛快!可是从来我没有听见你说过,今天是什么事生了感触吧?”李冬青道:“我向来主张如此。而且这种话,也是人家说烂掉了的,不过我懒得说罢了。我刚才念了一遍唐诗,引起我一肚子的心事,所以你一说,不由得我就开了话匣子了。”何太太听了,笑道:“原来如此。这样看来,李先生应该提起精神,不应该斯斯文文的在屋子里害病呀。”李冬青道:“你不知道,我就是吃了旧文学的亏,什么词呀,诗呀,都是消磨人志气的,我偏爱它。越拿它解闷,越是闷,所以闹得总是寒酸的样子。自己虽知道这种毛病要不得,可是一时又改不掉。”
何太太道:“李先生心事,我也知道些。不要在屋子里发问了,我到第一台包一个厢,请李先生和老太太去乐一天,好不好?”李冬青道:“前天还听戏的呢,戏还没完,我就走了。”何太太道:“那末,今天天气很好,我陪李先生到中央公园去走走,好不好?”李冬青道:“这倒可以。可是你要等一等,我还没梳头呢。”李冬青一面和何太太说话,一面梳头,不到一刻儿工夫,头就梳起来了。李冬青又对李老太太说了一声,要出去玩玩。换了一条裙子,便和何太太一路到中央公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