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生站了起来,举起手来,擦着头,流着眼泪,慢慢的走了。这时,戏码子已唱到了例第三,余瑞香便拉着史科莲到前台去看戏。史科莲问道:“玉雪梅刚才打那个扮小生的女孩子,我见了也不服气,怎样你不劝劝?”余瑞香道:“这就算好的了。凡是名角,没有不欺压人的。她们哪天不打人,我们能天天劝她吗?”两个说着话,复又走到包厢里,只见李冬青梅双修已经坐在那里。梅双修道:“我们来了好久了。我看见这里沏了茶,摆了果碟,我就猜你来了,一准是到后台去了。”李冬青道:“你能不能够介绍我和玉雪梅见见?”余瑞香道:“这是很容易的事,有什么不能够?现在她在扮戏,没有工夫。回头等她卸了装,我们一块儿到她家里玩去。”李冬青道:“她家在哪里……”一句话没说完,史科莲坐在她身边,用手拐子在李冬青肋下敲了两下,然后用眼睛对李冬青一望。这时余瑞香正望着台上,没有瞧见。李冬青会意,没有往下说,余瑞香也没有理会。一会儿台口上摆着一层花篮,花篮后放着五张桌子,桌子上摆有几个玻璃匣子,里面都是银盾,摆好了,吹打起来。玉雪梅穿着一身古装,几个女戏子簇拥着出来,先向戏台下正面一鞠躬,又对左右两边一鞠躬。那台底下的掌声,就像开机关枪一样,和着轰雷也似的喊声,一齐响了起来。玉雪梅行了礼,就进去了。李冬青问余瑞香道:“这是什么戏?怎么走出一个仙女来,和台底下行礼。”余瑞香笑道:“傻子!你别说了,这是人家出来欢迎来宾,又对着送花篮的人道谢,哪有这样的戏?”又一会儿,玉雪梅才正式出来演戏。那台前坐着七八个人,从玉雪梅出台起,不断的叫好,玉雪梅唱一句,他们固然叫一句好,就是玉雪梅说一句道白,他们也叫一句好。中间王雪梅举起袖子掩着脸,回头吐了一口吐沫,他们也叫好。而且叫好之后,就有三四个人,竖起两只手,举着比头还高,在那里鼓掌。李冬青皱着眉道:“实在吵人。讨厌得很,我不愿意听了。”史科莲道:“这班东西贫透了,我也坐不住,我们一块儿走。”
李冬青道:“舍下离这儿不远,可以到我家里去坐坐。”史科莲笑道:“很好。”
余瑞香道:“好戏刚刚出台,干吗就要走?”史科莲道:“听一句戏,听一阵子怪声叫好,乐不敌苦,我耳朵都吵聋了,实在坐不住。”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李冬青看见她站了起来,不便坐着,也站起来说道:“请密斯梅待一会儿罢,我和密斯史先走一步。”余瑞香见她们有好戏不听,心里好像有一种什么不痛快的事,哪里肯依。梅双修道:“你就随她们走罢,好像那回大鼓书,你总觉得一点儿味都没有,一定要走。这不是一样吗?”余瑞香听了她这个譬[pì]喻,竟自软化了,就让她两人走。
她们走不多路,顶头碰见杨杏园,他左手肋下夹着一函书,早闪着站在路的一边,右手取下帽子来点了一个头。李冬青站住,也笑着点了一个头,眼睛却射在他夹的那一函书上。书上面的题签,乃是《绝妙好词》,她见这个,忽然想起杨杏园昨日送来的几首诗,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提起它,只笑了一笑,然后突然出口,问了一声:“杨先生买的什么书?”杨杏园道:“不是买的书。因为下午在公园里散步,带了一部书去看。”李冬青笑了一笑,然后说道:“哦!”说完又笑了一笑。
彼此现着很和悦的样子,默然站了一会。李冬青点了一个头道:“再会。”便和史科莲走开。当李冬青和杨杏园说话的时候,史科莲走到一边去,站在一家铺户的玻璃窗下,看那窗户里陈设的鞋子,这时她和李冬青走着,又一路说话,李冬青特为的说道:“刚才这一位杨先生学问很好,倒是一个读书的人。我原不认得他,因为在我教书的地方,常会见他,所以认得。”史科莲原没有问她,也就没有留意,说起话来,不觉得一会儿就到了李冬青家里。
李冬青先引着史科莲见了她母亲,然后就引史科莲到她屋子里来坐。史科莲一看她这屋子,床榻桌椅,全是藤竹器。临窗的地方,一列摆着泥磁花盆,栽着几盆文竹,和几盆四季海棠,都是青郁郁的,越发现得屋子里幽静。史科莲笑道:“我们虽然只见面两次,却很投机。我不是当面奉承的话,密斯李这样的人,我是最佩服的。”李冬青道:“我也觉很投机呢。我想起一桩事来了。刚才我和密斯余说,要到王雪梅家里去,密斯史为什么止住我?”史科莲正端着一杯茶要喝,笑着把嘴抵住茶杯子,把头几乎要低到怀里去。李冬青道:“密斯史笑什么?难道我说到王雪梅家里去,这句话,是不应该说的。”史科莲道:“那倒不是。我以为这女戏子家里,总不是平常人家,难免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我们虽然是去好玩,究竟容易惹是非。况且女子捧角,这种话传出去了,总是社会上一种新闻,人家知道,也没有什么意思。你不瞧见今天戏台上,玉雪梅有那些花篮吗?那些花篮,十分之九,是男子汉送的。他们和玉雪梅认识的程度,当然也和我们差不多,我们能到王雪梅家里去,他们就不能去吗?设若我们去的时候,碰见了他们,你想这不是很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