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守诚心里冷笑。也不知道谁,嘴上一套,心里想的、实际干的又是另一套。
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为了自己一个代表席位吗? 那么重的病不好好休息,却累死累活地到处做报告,讲改革,讲调整,不是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又是干什么?但他还是压住火,说:“有意见可以提,有问题慢慢解决,何必意气用事呢? 何况你身体不好,有病,不适于激动。”
他要稳住郑子云。这么多年的官场生活,也没把他教训出来,老像个运动场上的新手,横冲直撞,不懂得规则,也不理会裁判员的哨子。对这种人要躲着一点,不然就会被他撞个筋斗,摔疼了犯不着。再说这件事,到底不那么正大光明。天底下顶高明的骗子也骗不了自己。
郑子云听出田守诚话里有话,他透彻地一笑。意气用事? 在这种人心里,一切党性原则都已化为乌有,或在作报告的时候才会引证的条文,他再也不能理解什么是共产主义的理想了。
“不要把事情岔开去。这件事情必须立刻解决,或者你通知各个支部立即收回,或者我上报有关领导机关处理。”
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曾经这样评价过郑子云? 想起来了,是那位已经让人刨了骨灰的理论家。骨灰可以扔出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这句话可没有过时。一个人的话不能句句都错,这句话就千真万确。
“既然你这样坚持,我们就研究、研究吧。”
研究,研究。这两个字的妙处,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它在时空上给人回旋的跨度,在大字前头还可以加上个“最”。如果给所有的词汇也来一个评奖,它的实用价值应该名列前茅,也许有人会情不自禁地高呼,“研究、研究‘万岁!",郑子云想,等他将来退休没有什么事情可干的时候,他就要研究、研究这些个”研究、研究“。
也许他还要写一本书,写他当初怎样研究,后来又怎样研究,各种不同的人是怎样研究,应该怎样研究……
“好吧,我等你的消息。”这种场合总要给对方一个台阶。
田守诚的脸,重又像腻子腻过一样的光滑了。他永不会有尴尬那种感觉,郑子云也不会有,尴尬是小孩子们的事情。
临到他们分手的时候,那气氛如同他们刚刚在一起谈论的是在远隔太平洋的美国,下一任总统究竟是里根还是卡特? 送走郑子云之后,田守诚一把抓起茶几上那张像溃军手中的破旗一样的纸片,哗啦、哗啦地撅个粉碎,团成一团仍进纸篓。
他妈的,刚才这一仗真是刺刀见红,又让这家伙赢了一着。
田守诚懊恼地想到,最近一个时期他连连失误。这说明他着急了,没有耐心了,沉不住气了。不好,这很不好。这是一种走下坡路的迹象。好像他的机智、才能,如同落花,随着流水一同逝去了。难道他真是老了吗? 他和郑子云差不多年纪。可是那个病秧子,过得倒满有劲。
田守诚呷了一口热茶。真苦,冲得太浓。然而心头觉得猛地一爽,他又赶紧喝了两口,慢慢地咽下喉咙,好像这杯浓茶,可以把肠胃里的晦气冲走。这两年他的茶越喝越浓,好像吸烟、饮酒,越来越上瘾。唉,生活里的味儿越淡,烟、酒、茶的昧儿就会越浓。田守诚往茶几上瞥了一眼,果然,给郑子云沏的那杯茶,他一口也没喝。郑子云是不喝浓茶的。那个人生活过得似乎很有节制,好像在填写一张每个空栏都留得不大的表格,简明,紧凑,枯燥,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