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云预感到,党的第十二次代表大会,将是继三中全会之后民主、科学、前进、法制又一次与调合、保守、封建、迷信甚至还有专制的大较量。他要参加这场战斗,为维护三中全会的精神,他要争取这个发言的机会。
至于他自己,快七十岁的人了,再不说真话还等什么时候? 哪怕这次就死在这个战场上,哪怕再给他戴上一顶右倾机会主义,或走资派的帽子——又不是没有戴过,但他相信早晚有一天会给他平反,即便在他死后。世界总是向前发展的。
想到这里,郑子云的心平静了。在他那强烈的,炽热的愿望里,没有不敢被人直视的东西。
他决定和田守诚面对面地谈谈这张见不得太阳的纸上写着的东西。
没想到郑子云坐在他的办公室里。
来者不善。
田守诚不动声色地问:“身体好些了? 怎么不在家多休息一些日子? ”
郑子云捋着手里的一支香烟,也不点它,就那么来回地捋着,像一个老兵在枪声打响之前,沉着地擦着自己的枪栓。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仿佛对垒的两军战士,在等待着战斗的信号。
“坐吧。”郑子云说,然后伸出两个手指头,夹起茶几上那张轻飘飘的、让田守诚费尽心机的纸片:“守诚同志,你能解释一下吗,这是什么意思? ”
田守诚好像不懂中国字的外国人,把那张纸看了很久。“哪里弄来的,这东西? ”
“哪里弄来的,是没有意义的问题。作为党组副书记,常务副部长,我有权请你回答刚才那个问题。”郑子云点上了烟,慢慢地吸着,也不抬头,也不看着田守诚。不着急,有的是时间。
一切声音全都隐去了,田守诚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的、像点将台上的鼓声,缓慢、沉重、有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震荡开去。周围又像有无数对眼睛在逼视他,回避、不出战都是不可能的。他只有硬着头皮说:“这个嘛,无非是希望代表的面更广泛一些.尽可能把广大党员群众的心愿带到大会上去。代表大会,代表大会嘛。”
“这是党组会上通过的? ”
田守诚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打火机不灵,咔嗒几下也没打着火,郑子云把自己的火柴盒扔了过去。田守诚仍然固执地咔嗒着打火机,终于打着了,田守诚点着香烟之后,又把火柴盒扔还郑子云。
他吸了一口烟说:“几个人议了议。”
“那么,给我看一看党组的会议记录。”郑子云伸出右手。田守诚那光滑的像腻子腻过的脸开始打皱了。“呃,这个……是几个同志私下议了议……”
“几个人? 谁? ”郑子云站起身来,走到田守诚的对面去。“……”田守诚无言以对。
“几个人的私下议论就可以成文,代表党组发到各个支部去? 是谁给你们的权力篡改中央关于党员代表的选举条件? 怪不得群众反映,重工业部的事情,只有四个人说了算,部党组说了是不算的! ”用不着田守诚回答,他也知道是哪几位。
“我们并未以党组的名义印发。”田守诚早已考虑周到,既无捂头、也无落款,谁也抓不着什么。“监守自盗”这种事情会落个什么下场,他心里相当清楚。
“那你们为什么没有勇气签上自己的名字? 以你们个人的名义也并非不可嘛。问题很清楚,就是要在群众中造成一种错觉,这就是部党组的意见。借组织手段,强加于群众。我要求召开部党组会,把这件事向党组成员,向广大党员群众说说清楚。我以为这种非组织活动,是非常错误的。这种情况,在我们部里,已经发生过多次,在党的政治生活中,是极不正常的现象,是无视党的原则的表现。我们不能在大会上讲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实际上干的又是另外一套,否则,我们怎么还能称做共产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