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象中,飞来峰上的石雕哈啦菩萨,乃是嘉和看到的这里所有的雕像中最大的一个了。听人说他有九米高,但是看上去他却一点也不笨拙。在如此的黑暗中,嘉和想像着他那袒胸露腹、欢眉大眼、喜笑颜开、包容万物的大石脸。嘉和还能清晰地看到——不是用眼、而是用心灵看到布袋和尚一只手拿着布袋、另一只手拈着一串佛珠的样子。那串佛珠,仿佛正在江南的斜风细雨之中,微微摇晃,闪着湿光。而两旁十八罗汉,又是各具着什么样的神态,又是怎么样地相互关照,浑然一体的啊。嘉和想起了杭人常常拿来作为座右铭的一副对联——它往往就分立在布袋和尚的雕像前: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突然,他被黑暗压得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他顿时就蹲倒在地,按住胸口。他心如刀绞,万箭穿胸。他不能想像,如果明天早上,倭寇杀进佛地,如果倭寇要抢走布袋和尚手里那串挂着集日月精华之露的佛珠,那布袋和尚依旧笑嘻嘻地敞开肚子说——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吗?然后,将是由谁来开口便笑,笑那世上的可笑之人呢?
嘉和不由眼冒金星,肝肠寸断。他蹲着,忍受着心痛,一声不吭,却听到一个声音说:“怎么啦,是不是受风寒了?”
嘉和没有回答他,许久,他觉得好些了,才站了起来。见那说话的人黑影憧憧的,依旧站在他面前,嘉和的声音便变得像这个寒夜一样冰凉了。
“没事。”他说。
那人又说:“我是看你从大殿里出来,就跟在你后面,一起出来的了。”
“你也在这里?”嘉和想平静一些,但声音里却有了探寻。
那听话的又是何等聪明之人,便道:“她们母女两个都进了基督教青年会,我刚巧是到良山门一带办事,眼看着日本人烧进城里来,跟着一群难民,就撤到了这里。”
“没烧死人吧?”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说:“你怎么不问一问你家的茶庄有没有被烧?”
嘉和也停顿了一下才说:“没人喝茶,茶有何用?”
那声音苦笑一声说:“"厩焚,子朝归,曰:伤人乎?不问马。"杭嘉和虽然做了商人,依旧是儒家本色。读书时习的《论语》,至今还能身体力行,不佩服是不行的。”
嘉和与李飞黄,要说起来,民国十八年在西湖博览会桥上相遇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打过照面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这位李君竟娶了嘉和的前妻方西冷为夫人。事实上,自毕业之后,杭嘉和与李飞黄就各自走了各自的道。当年陈揖怀听到李、方二人的结合时,曾上门来告嘉和,且说:“我从此必定和李飞黄这家伙一刀两断,再不认这个同学。”
“这又何必。”嘉和说:“我与西冷分手在前,他们结合在后,他们有缘,碍卿底事?”
陈揖怀连连跺脚道:“杭兄此言差矣,他哪里是为了他和西冷的那点缘分,他是冲了方西冷的爹呢。你和西冷不和,他背地里多少次当着我面叹你愚笨,不会用你那个大舅和你那个岳父,还说他要有你那份背景,不知会混出什么样的天地来。“
嘉和想了想,竟不知道说什么才不失分寸。西传与李飞黄结婚,乍一听说他也吃惊。后来一想,此二人虽出身、地位、家庭背景各个不同,但说到性情,却是十分地相近,都是心里藏着那么许多的疙疙瘩瘩小块垒,每日只为了要弄平它们,睁开眼就动心思忙到黑。正因如此,李飞黄如此聪明一个人,虽也混到了副教授,竟也再做不了大学问,总想走了捷径,跃了龙门才好。原本一个好好的媳妇,从小对门住着,家里开着酱铺,还是裹了小脚的,娶来做了几年老婆,孩子没生下一个,就自己上吊死了。他哭得死去活来,哭得都不像一个读书人。陈揖怀嘴损,却说那老婆明明是被他通死的,却来演一场好戏给谁看。场面上有几个人知道李飞黄为人?都道他道德文章做得好,杭州城里一块牌子,这块牌子恰好拿来骗了西冷。西冷自嫁了一次商人,以为一失足成千古恨,偏偏就要嫁一学者的了。如今也算是遂了心愿。哎,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嘉和说:“人以群分,他们走到一起,那是他们同声气投,强似我们。”
陈揖怀说:“我哪里是为了方西岸?她虽与你夫妻一场,她这个人的聪明心机,我比你看得还要清楚。说实话,你们结婚时我来喝喜酒,就看出你们走不到头的架势来了。她端着酒杯,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以为把你操纵得团团转呢。她这就是不懂你了,日后就埋了伏笔。如今她和李飞黄,各自想拳经,倒也是一对。只是可惜了你那女儿。在这种人手里,只怕以后吃苦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