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大工夫,杭汉便见嘉和伯父从小径中出现。伯父一向身轻如烟,走路说话都少有响声。有时在家中走廊上,杭汉会见着伯父在前面走着,竹布长衫下摆极轻微地颤动着,配着脚下的不动声色的青砖,飘飘荡荡地远去了,那才叫“此时无声胜有声“呢。杭汉便时有纳闷,他自己是习了拳术的,知道轻功非一日之劳,可是从未听说过伯父习过轻功啊。在背面看到的是伯父的轻,从正面看到的是伯父一脸肃穆,恰恰又是心事重重的人了。杭汉是个爱在心里琢磨的少年,时间长了,竟把伯父给琢磨出来了。他想,伯父那是在努力地把人做得举重若轻啊。
家里的老人都在私下里说,嘉和不像爹,更像早已过世的那个大管家茶清,不过没有吴茶清的“煞克“罢了。杭人形容人性情厉害,有这么一个专有名词。那么嘉和倒真是和那“煞克“无缘的了。人家说到嘉和,便说杭家门里大少爷最好商量。如此说来,嘉和却又有天醉的影子了。
暗中见了伯父上来,后面没有跟着那饶舌的李飞黄,杭汉就松了一口气,突然虎跃而起,就在原地,耍了一套南拳。地方小,杭汉就打得缩手缩脚,嘴里发出的暗吼声却响。满山的石头菩萨,想是亦都在屏气倾听,城里的火光如映也如晦了,把伯侄两个,时不时地从暗无天日中衬出一个人形来。
杭汉一套拳术完了,松了形体,依旧站在原地,也不说一句话。嘉和这才说了:“你这套拳配了这个亭子,最好。”
原来竟也是十二分地巧了,这亭,原是南宋绍兴十二年间清凉居士韩世忠所建。老杭州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岳飞的战友新王韩世忠和他的夫人——那擂起金山战鼓的巾帼英雄梁红玉的,至今杭州城,尚有一条斯王路呢。
只是待到斯王建此亭时,抗金大势已去,岳飞被害于风波亭刚借过了六十六天。故,韩世忠在此特建一亭,又命了他那才十二岁的公子韩彦直刻了题刻一块在此,题曰:绍兴十二年,清凉后土韩世忠因过灵隐,登览形胜,得旧基建新亭,榜名“翠微“,以为游息之所,待好事者。
明眼人谁不知这其中的欲盖弥彰,原来这亭名就是直接取自于岳飞的《登池州翠微亭》——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乘月明归。
新王韩世忠,是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纪念岳飞呢。杭汉知道这个典故,所以也能明白伯父何以言说他这套拳配这个亭好。然而拳打得再好又能怎么样?古来就有如岳飞一般的大元帅,浑身的武艺加一颗忠心赤胆,到头来还不是仰天长啸“天日昭昭“而死。何况千年之后的他——一个无声无息的小民百姓。
杭忆走后,杭汉一直感到委屈。夹在老弱病残者中,苟且偷生似地逃到这灵隐山中来,杭汉一路上都有一种大错位的感觉。他不能够明白,自己这么一个平时从来不烧高香的人,这会儿临时来抱什么佛脚。因为羡慕或者干脆可以说是忌妒着抗忆,他就几乎恨起那个灰眼睛的女郎来了。什么留下我有用?分明就怀疑我是日本奸细嘛。越想越气,才喊出了口,倒挨了母亲一个耳光,还问我到底是谁生的。不问倒还可以,一问杭汉就更委屈。你说我是谁生的,是那个名叫杭嘉平的人生的吗?怎么他倒把我们给扔下不管了呢?
这么想着,杭汉便说:“我早知道英雄无用武之地,我就不那么下功夫练了。我这不是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吗?”
嘉和扶着杭汉的肩膀坐下,说:“你急什么,日本强盗还不够你打啊?只怕到时候要用你时你又不在了呢!”
杭汉身板笔直,两只手握了拳头样,搁在膝上,把头低了下去,沉默片刻,像小孩一样委屈地声明:“我是中国人。”
“谁说你是日本人?"“嘉和轻轻打了一下侄儿的脖子,“真该让你妈扇你耳光。你爹不是姓杭?你不是姓杭?“
不说这话倒还不要紧,一说,杭汉突然就涌出眼泪来。一边哭着,一边就恨自己堂堂一条汉子竟会女人一样,就为自己丢脸。那么哭着,恨着自己,他就只好站起来,发着狠劲又来了一套南拳。这一次他也不顾地方小不小了,放开手脚,从亭里就打到了亭外。亏得夜半三更,他竟然还没有掉下山去,也是菩萨保佑了。
杭汉这一举动的确反常,倒叫嘉和看出了澳跷,用手轻轻地一拦,杭汉就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