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家女儿杭嘉草,几乎很少睡眠,她的耳朵就跟长了眼睛似地大大地睁开。她的眼睛、她的皮肤、她的每一个指甲尖,以及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能够听到儿子在呼唤她——妈妈——妈妈——妈妈——
不是因为疯狂,人才无所畏惧的;不是因为神志错乱,杭家女儿嘉草才冲过了那前面也要她死、后面也要她死的火海的。
母亲只是本能地朝儿子所在的方向奔去——
而到儿子所在的地方去、是要穿越一道火门的。那么她就平安地穿越了过去——上苍保佑,一片火舌也不曾将她舔伤。
火门之外便是一片茶园的了。嘉草迷茫地盯着清晨里雨丝下的这一片绿野,她闻到了亲切的家族的气息——她家族中另外一名女性的爱情的气息。那一对在茶蓬下谈情说爱的青春的大胆的恋爱的影子,甚至在这个飘扬着苦雨的凄楚的早晨,也不曾消散。像中国古代那些神秘的传说一样,他们神奇地把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一个义无反顾地走向前方,另一个则留下来等待——徘徊在无人采摘的早已老去的秋茶和同样无人理会的茶花之间,迎候命运的到来——强寇与亲人相击的一刹那的到来。
而这样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当我们的亲人穿越茶园时,我们的敌人也开始穿越茶园了。
一面是赤裸着双脚、以肤发趾甲亲吻着那略带着酸性的熟土地的方式、以子民感激上天恩赐的情怀走过茶园的;另一面是穿着大皮靴,以铁骑的方式,兽一般地践踏着掠过我们的茶园的。他们豺狼般的行迹的所到之处,我们美丽无比的茶蓬,就被深深地踩入了泥中。她那没有一根荆刺的枝权,温柔的叶儿,她那从来也不哗众取宠的小花,她那一头的累累的却又不为人知的果实,生来都是永不防范地献给人类的——这样无限地爱着人却从来也不戒备着人的瑞草,因此而被人践踏着了。我们不知道她被折埋入脚下的土地时的心情——也许,这正是她复仇和等待的方式——是她在灭顶之灾般的大苦难面前的生命的方式?!
1937年12月23日夜幕之后,在佛国净土灵隐寺被前后大火包围的同时,日寇进入杭州的一路,郊区留泅公路旁,日军点起了二三百团灯火,焚烧着中国江南的一片片散落在丘陵平原上的茶园和被菜地包围着的茅舍竹篱。
次日天明,日寇约一个军团,冒雨分三路侵入杭州市区。
北路孤川嘟队自武林门、钱塘门入;
东路网井部队自清泰门、望江门入;
西路三林部队自凤山门入;
北路日军,自京杭国道到小河进至武林门时,杭州通敌第一人、驻杭州日本领事馆翻译董锡林,带着大小汉奸,在武林门外混堂桥边,打躬作揖地夹道欢迎。杭州昌升茶行大老板的大儿子吴有,也举着小旗子,伸着他那伸不长的短脖子,巴巴地跟在后面,不时地跪起脚来喊:“欢迎皇军!”
果然就见了日本兵扛枪进了城。刺刀闪闪的,微雨中,不知滴了血水还是滴了雨水。那几个杭州人的败类就喷喷喷起来:“到底他们日本人,这种架势,中国人不败,那就有个鬼了。不服不行!不服不行哪!“
“那是。”破脚梗吴有最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什么地方也忘不了为自己脸上贴金,连忙接了话茬说:“要不我们家阿乔在上海做生意,怎么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白俄人那么多西洋人都不认,就认准了日本东洋人做了主子呢?你看看这些日本矮子,一个个多少有杀气,中国人哪里是这些矮子的对手!”
话刚说到这里,就被那头号汉奸一把捂了嘴轻声说:“破脚梗你还要不要命?那两个字——是你好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叫的吗?“
董锡林这是在警告吴有,不准按杭州人的俚语,把日本兵称为日本矮子。吴有却没有听见似的,一手掰着董锡林的手,另一只手只往前方指,整一个人就欢欣鼓舞起来的样子,叫道;“阿乔!阿乔!我是阿有啊,你大哥。你看你都骑在马上进城了,我还怕接你不到呢!”
杭嘉乔穿着一套西装,脚上却登了一双日本军靴,披一件黑色大学,上唇齐齐两撇小胡子。他停下了马;淡淡地侧过头去,用日语与旁边另一匹马上的日本军官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