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那大唐大历年间,安史之乱之后,茶圣陆羽浪迹天下,尽访中华茶事,亦曾到过灵隐山中。故而《茶经八之出》中方有此言:钱塘(茶)生天竺、灵隐二寺。
杭家上辈在天竺一带,尚有茶园。到了天醉手里,家道中落的那几年,才把那茶园给卖了。虽如此,杭家人仁慈,老东家的那份情谊还在。天醉后来又热衷于“茶禅一味“,来来往往地总往这灵隐走。老家人撮着祖居又住在翻过了天竺后的翁家山,嘉和兄妹们常来常往,灵隐,对他们一家人而言,本来并不陌生。
茶人心目中的茶圣陆羽,虽为茶中之圣人,亦是中唐著名文人诗人。写过许多文章诗篇,惜大多失传。既到灵隐,陆子便又撰《灵隐寺记》,所喜的倒是茶人与灵隐真正有缘,那《灵隐寺记》竟然就保留了此一段,其中云:
晋宋已降,贤能迭居,碑残简文之辞,榜蠢稚川之字。树亭岿然,袁松多寿,绣角画拱,霞翠于九霄;藻井丹授,华垂于四照"。修廊重复,潜奔潜玉之泉;飞阁名烧,下映垂珠之树。风锋触钧天之乐,花公搜陆海之珍。碧树花枝,春荣冬茂;翠岚清籁,朝融夕凝。
毕竟国胜佛胜,国衰佛衰。明末灵隐几毁于火,竟只剩下大殿、直指堂和轮藏堂了。此时此刻,嘉和走出大雄宝殿,来到殿前那尊吴越国留下的八角九层石塔前,心绪万端,只有举头望天。但见细雨蒙蒙,寒气接人,又是一个月黑杀人之夜,风高放火之天。嘉和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嘉和生性不好斗,于国事,也一向认为,兵戈相见,毕竟是权宜之计。即便是出于本国的利益,战争也绝不是可供选择的方案。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嘉和内心深处甚至还带着隐隐的乐观。他总模模糊糊地认为,再坏的政府,出于自身的权益,也会尽可能地维护和平。他家和日本人的交往一向不少,他也就不像那些对日本人一点不了解的人那样,把他们看得如洪水猛兽。但他对时事并没有乐观的估计,这或许和他天生的悲剧性格有关,总是朝严重的局面做心理和物质的准备。然而,尽管如此,他依旧心存幻想,以为某一天早晨醒来,或许还会听到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
我们可以说,这七八年来的不问国事,只问茶事,果然使得忘忧茶庄的老板杭嘉和于政事上缺乏洞察力了。看上去,他甚至变得有些僵化和狭隘了。他依然是杭家的顶梁柱,一旦灾难从天而降,依然是他在把握家中的全局,安排各个的逃生之路。看上去他依然胸有主张,天崩地裂于眼前而不动一下睫毛。但内心里,他发生了强烈的震撼——他越来越不能够解释身边的这个世界——他是一个从血液里、从心理到生理都无法离开和谐的人。甚至在经历了小林这样的血腥惨案之后,他依然认为,这只是他们杭家的不幸。他以自心度他心,以为人之所以为人,能生存至今,实乃人的天性不能离开和平。然而,就在此刻,灵隐之夜,他开始怀疑——人,真的乃是一种和平的种类吗?如果是,何以连年征战,从无止休;如果不是,人与禽兽又有何区别?他事茶至今,向以茶谓和平之饮而心生自慰,如果人竟都是与禽兽一般的东西,人又怎么配得上饮茶?他事茶,又有什么意思?他若终生以茶为生,岂不是等于要坚持他的和平为人?他若坚持和平为人,岂不是非人了吗?岂不是迟早要被那些禽兽般的人活活吞吃了吗?就算他逃生有方,苟且一世,到处都是人形的禽兽,他还有什么必要偷生?再说,一个不具备残暴之性的人,又如何在这世上生存?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你道嘉和这一思索,又如何了得。原来,世上凡如嘉和一般性情的人,轻易是必不可动疑心的,不动则可,一动便移了根本。
就这样,嘉和摇摇移移,恍兮格兮,魂无所依,大夜弥天之时,幻知幻觉之中,竟来到了那飞来峰下了。
峰峦或再有飞来,坐山门老等;
泉水已渐生暖意,放笑脸相迎。
飞来峰,对着灵隐寺,高未超过二百米,怪石洞壑,遍布满山。有人算过,在这长不过一里有余、宽又不到半里的方圆之间,竟有佛像一百五十三龛,四百七十余尊。嘉和自小到大,到灵隐不知来过多少次,来来回回地路过飞来峰,那些雕像,数来数去的,也从来没有数清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到底也不知该在哪尊石峰下站定为好。不过大人小孩,最喜欢的还是冷泉南侧的那尊南宋造像——布袋弥勒。嘉和的脚,不知不觉地就移向了那里。他摸出口袋里刚才点过蜡烛的火柴,划出一点星火,举起来,除了方寸之间,什么也看不见——是的,黑暗太大了。这样大的黑暗,真是嘉和一生中从来也没有遇到过的,他只能默默地站在原地,想像着布袋和尚的样子。
听说这个布袋和尚还有一番来历,原名叫契比,浙江奉化人氏,终身荷一布袋云游四方,后来就成了弥勒佛的化身而供人膜拜,杭人都叫他“哈啦菩萨“,对面灵隐大殿里,就供着一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