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贞慧目送着她俩的背影,微笑着摇摇头。当他转向冒襄,吴应箕已经冷冷地开口了:“他要我们饶了阮胡子!”
冒襄一惊:“啊,他、他真是这样说?”
“不,他还没有这样说。”陈贞慧连忙更正,“超宗也只是告诉我,阮胡子最近颇思改悔之类,同你在汤允中那儿听来的差不多。
不过——“他转过脸,看了看门口,然后走到紧挨着冒襄身旁的一张椅子坐下,凑在他耳边低声说,”席问,他还说到‘门户交争不已,终非社稷之福’,劝我们勿为已甚。还说,这并非他个人私见,吴中、云间诸君子,多有同感云云。“说到这里,陈贞慧有意停顿了一下,仿佛要让冒襄品味清楚这些话所包含的意思,又像要观察一下他的反应。看到冒襄没有做声,他又接着说:“若是果真如此,这事只怕会闹大。超宗背后,更有何人主使?他们意欲何为?此刻尚不清楚。不过瞧这来势,小弟估计三月二十八虎丘大会,必然有事!我们倘若不欲就范,须得做好应变的准备。子方、朝宗、太冲他们几个,是靠得住的。要先同他们商量,定出个对策来。不过在这儿不行。小弟之意是今晚早点散席,一起回到你下榻的河房去,从长计议,你意下如何?”
冒襄用心地听着,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几,没有立即回答。现在他也感到问题严重——比他原来猜想的严重得多。“吴中、云间诸君子多有同感”,这个“多”究竟多到什么程度?会不会是郑超宗 l有意夸大其辞?嗯,看来不大可能。郑超宗是个精细小心的人,如果事情不是发展到相当程度,他已经感到有把握的话,绝不会贸然向陈贞慧作那样的试探。而且,瞧这阵势,郑超宗也只是个跑龙套的,他背后必定还有牵线的人。不过,最令人弄不明白的,是对方到底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目的和打算,如此起劲地要为阮大铖开脱?
因为对方应当很清楚,这样做,绝对不会得到他们这一群年轻领袖的同意。强行翻案的结果,很可能会导致社内的分裂。然而,令人困惑之处恰恰在这里:他们甚至不惜冒分裂的风险,也要干。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冒襄心头忽然一动,脱口而出地问:“主持今年大会的,还有一个是李舒章?”
“嗯。”陈贞慧点点头,“怎么——”
“今日之事,会不会与他们有关?”
“不会吧,舒章倒不像是那种人。”
“小弟是说,几社——”
冒襄刚把这两个字说出口,陈贞慧的目光忽然闪动起来。他回过头去,瞧了吴应箕一眼。后者的脸色陡然变了,他咬紧牙齿,重重地“哼”了一声。
虽然冒襄没有把话说完,但陈、吴两人都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前,复社虽说是全国最大的一个文社,但它最初并不是白手起家,而是合并了东南地区十多个小社组成的,其中包括江南的应社、松江的几社、中州的端社、莱阳的邑社、浙东的超社、浙西的庄社、黄州的质社等等。论名声之响、实力之强,除了应社之外,就要数松江府的几社。旧几社的一批人,以杜麟征、夏允彝、陈子龙这样一些有名望的人物为核心,在复社内自成派系,对社事常常保持着独立的见解。在复社的领袖张溥在世时,他们还有所节制;自从张溥于去年五月病逝之后,这种倾向就更加突出了。旧几社的一派人,对于老应社的骨干成员如孙淳、吴韶、吴应箕,以及陈贞慧、冒襄、侯方域这些新崛起的青年领袖,尤其不买账。这一次虎丘大会,就是由于他们的反对和阻挠,使吴应箕这一批人争不到主盟者的席位,而不得不让郑元勋——也就是郑超宗出来,同几社系的李雯共同担任主盟。吴应箕等人对此早已十分恼火,私下认为旧几社的那一派人这样做,最终目的是企图夺取复社的领导权。
加上在对待阮大铖的问题上,几社那一派人又一向持有不同的见解。
现在,会不会是他们从中捣鬼,想利用这件事来进一步打击吴应箕等人的威信?
这种可能性确实不能排除。
“如果真是几社,”陈贞慧沉思地说,“那么,虎丘大会上一场剧斗,只怕就在所难免了。”
冒襄和吴应箕也意识到事态严重,他们各自皱着眉头,谁也没有做声。
“自然,这事还仅是猜测,未必便是如此。”陈贞慧继续说,慢慢地捋着长胡子。他抬起头望了望正在沉思默想的两位社友,忽然提高了声调,讥讽地说:“不过,小弟以为他们最好不要出此下策,以免弄巧反拙,自取其败!”
“啊,定生兄是说——”冒襄迟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