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直冲上来。他恨不得立即走回去,把这些下贱的、根本不值得怜悯的臭叫化子狠狠教训一顿!然而,当他回过头去,接触到那些远远投来的怨毒的目光时,他忽然又感到畏缩、胆怯了。于是,他只好咬咬牙,强忍着满腔怒气,加快脚步,向旧院走去。
五
旧院的前门在武定桥,钞库街是后门。进了门楼,是一道清洁的石板长街,街头有水井,街道两旁排列着窗明几净的小店铺。这些店铺与外间不同,它不卖别的,专卖那些考究精美、香艳风流的玩意儿——名酒佳茶啦、饧糖小吃啦、箫管琴瑟啦,以及金玉首饰、香囊绣袜等等,价钱都挺贵,专做那些多情的妓女、摆阔的狎客们的生意。从店铺旁边那些小巷走进去,是一个接一个的院落,一扇挨一扇窄小的院门。这些带铜环的院门,通常总是半开半闭,虽然垂着一道珠帘,依然看得见里面青石铺地的小小天井,一明两暗的浅浅堂屋,鹦哥儿在架子上声声唤茶,叭儿狗在台阶前呜呜呢客……这便是妓家,南京城里最有名的一批小娘子,就在这儿比户而居。这些流落风尘的女孩子,年纪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大的也只有二十四五岁。她们有不少人,从母亲那一代起,就已经操起了卖笑生涯,入了乐籍,到了做母亲的年老色衰,就由女儿撑起门户。
当然,也有本是好人家的女儿,迫于家庭贫困,被卖到火坑里来的。
这些女孩儿,从小就受到严格的训练,不仅一个个能歌善舞,晓笛知琴,而且大都粗通文墨。顶冒尖儿的几个,还博览书史,能写一手娟秀的蝇头小楷,作几首香艳清新的小诗,或者画几笔花卉翎毛。因了这个缘故,她们的身价,也就与一般妓女不同,不但追欢一夕索资甚巨,而且对于客人,她们也颇为挑剔。等闲俗客,别说是陪酒侍寝那种事,即便是求见一面,也往往很难。虽然如此,却自有那一群自命风流的公子王孙、富商豪客,不分日夜地到这儿来游转厮混,流连忘返,为博得美人的青睐,不惜一掷千金。所以,尽管院门之外饥民成市,噩讯纷传,院门内仍旧灯红酒绿,莺颠燕狂,一片无忧无虑的景象……现在,冒襄已经走进了李十娘家的大门,并在鸨母引导下,穿过堂屋,向寒秀斋的后院走去。他硬是把自己的感情控制住了。
因为很快就要同社友们相聚,他不想在他们面前显露出任何异常的神色。自尊心告诫他,这种莫名其妙的倒霉事,哪怕是被朋友们询问起来,也将是极不愉快、而且有损脸面的。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受到侮辱,尤其是受到下贱的乞丐侮辱的痛苦和恼恨,还在咬啮着他的心。幸而鸨母在身边喋喋不休地说话,才多少分散了他的情绪。
李十娘的这个鸨母,是一个胖胖的、已经不年轻的小女人,圆鼓鼓的脸上涂着脂粉。她显然喝过酒,金鱼般突出的眼睛有点发红。她用一条小手帕半掩着嘴唇,时时回头斜瞅着冒襄,一刻不停地说着话。她告诉冒襄:吴次尾和陈定生两位相公已经来了,其余几位还没见影儿。她又说,今天打一大早起,就不歇地有人送帖子来,招十娘去陪酒,其中包括诚意伯刘大人、徽州盐商吴天行这样的大主顾,都一概回绝了,为了让十娘一心一意侍候复社的相公们。接着,她又说到常来旧院走动的那个吹笛子的张魁,因害白癜风,发了一脸。前两日在眉楼,有客人挂了个牌子在门上,写着:“革出花面篾片一名”,把张魁臊得什么似的,几天没见他露面,听说是躲起来了。然后,她又立刻说到,旧院门里的绸绒店,新来了十几匹西洋红夏布,薄得蝉翼儿似的,给十娘扯身夏裳正合适,只是价钱满贵,五百钱一尺……冒襄用心地听着,不时回答一两句。穿过夜色朦胧的后院,来到一座长轩跟前,他步上台阶,立即就听见一个高亢的嗓音在说:“若真有此事,我吴应箕同他势不两立!”接着“咣当”一响,像是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另一个人——大约是陈贞慧——像在劝解,但声音低沉,听不大清楚。
冒襄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位炮药性儿的老学长,不知又在发谁的脾气了。他先不忙进屋,转动着身子,把周围打量了一下。一年多没来,他发现轩前那一株枝桠虬结的老梅、两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树还是老样子,只有那十来竿翠竹似乎益发粗壮茂密了些。他记得李十娘对这些翠竹和梧桐爱惜得不得了,每天一早一晚,都要亲自指挥丫环汲来井水,细细地洗刷两次。现在虽然天色昏黑,但是借着从一字排开的冰裂式风窗里透出来的灯光,冒襄仍然可以看见光洁的树干上朦胧的反光……“不会,哼,我看就是会!”长轩里的吴应箕又猛然叫起来。他显然还要说下去,但是,跟着走上台阶的鸨母已经尖着嗓子通报说:“十娘,冒公子来啦,快迎接贵客!”
长轩内的谈话停止了,随即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暖帘一掀,先走出来一个垂髫的、丫环。她向客人行了礼,转过身去,双手把帘子举起。过了一会儿,一位身材颀长的靓妆丽人姗姗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如护法韦驮般健硕魁梧的陈贞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