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陈贞慧终于停止了捋胡子,朝冒襄转过脸来。
“辟疆,你从如皋来,一路上,可听说什么新闻?”他问,饱满结实的宽脸上堆起亲切的笑容。
“哦……”一提起新闻,冒襄便首先想到他父亲已获朝廷批准调任的事,心里冲动了一下,想把它说出来,但是又觉得不必显得过于着忙,临时忍住了。他侧着头想了一下,微笑说:“倒有一件——却是个笑话。小弟数日之前,在常州遇见汤允中,他说最近阮胡子被我们禁制得狠了,颇有改悔之意,已经不敢再同我们捣乱,还托人传话,说什么‘有不改心相事者,有如此水!’我听他说得煞有介事,便问他哪里听来的。他说是在扬州时郑超宗亲口对他说的。我又好气又好笑,当场抢自他说:你也是个老复社了,怎么竞相信起这等没根没蒂的话来?漫道阮胡子决不会这等说,就算他真说了,莫非你就相信?你真是个糊涂虫!若是超宗告诉你,超宗更是糊涂虫!”
冒襄一边说,一边想起汤允中被他抢白时的那副尴尬相,就忍不住笑。他准备让陈、吴二人听了,也大笑一常然而,出乎意料,陈贞慧听了之后,竟然一声不响;吴应箕却突然睁开眼睛,凝视着冒襄:“很好,很好!”他说,随即又把眼睛闭上了。
“嗯,辟疆,还有吗?”陈贞慧不动声色地问。
“这……后来,在来留都的船上,小弟遇到几个年轻士子,他们也在传说这件事,还拿来问我。小弟听得不耐烦,当场训诫了他们一通,叫他们不要乱传……”“妙,益发妙了!”吴应箕又大声说道,这一次,他没有睁开眼睛。
冒襄莫名其妙地瞅着陈贞慧。后者却朝他做了一个“等一会儿再给你解释”的手势。
“那么,那几个年轻士子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你知道么?”他继续问。
“这——小弟倒没细问。只记得他们是从姑苏来的,还去过常熟,打算谒见钱牧斋。结果牧斋还真见了他们……对了,仿佛他们还去过扬州。”
“行了!”吴应箕一欠身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不必再问了,如今已是清楚不过,追源肇始,就是他——郑、超、宗!”
斩钉截铁地下了这个判断之后,他就踱了开去。在此之前,他同陈贞慧显然有过争论,所以这会儿显出有点傲然自得的样子。
“可是,超宗这样做,究竟所为何来?”陈贞慧捋着胡子,沉思地问。
“所为何来?”吴应箕偏过那张长满刺猬似的胡子的瘦脸,尖刻地说,“就为的他心志不坚,见利忘义!发表《防乱公揭》那一回,让他具名,我瞧他就挨挨延延的不爽快;后来又听说他同那个造园子的计成搞得粘粘糊糊的。计成是什么人?
阮胡子家的一名无耻清客!可超宗却巴巴地把计成请到扬州去,帮他造什么影园——我瞧,八成那时他们就勾搭上了!今日之事,可谓由来已久!”
陈贞慧摇摇头,显然并不满意这个解释。不过,他也没有立即反驳,却把脸转向冒襄:“辟疆,是这么回事——今年三月二十八的虎丘大会,原本推定了是由郑超宗和李舒章两位主持,如今日期将届,小弟怕有变动,前几天路过扬州,特意上影园去访超宗,想打听备办得如何。
那天,他正忙着指挥人抄写传单,见了我就兴冲冲地一把扯住,拖到书房里,一五一十说了一大篇,无非是一切准备停当,要我放心之类。末了,还硬要留我吃饭。小弟见他一番盛情,也就没有推辞。不料,席间他却说出几句话来——“说到这儿,陈贞慧就顿住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吴应箕,又漫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正坐在靠后那一排椅子上的顾眉和李十娘。
“啊,超宗他说了些什么?”冒襄好奇地问,同时他已经多少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陈贞慧仍不说话,他又捋起胡子来。机灵的顾眉似乎觉察到了。
“哎,侯相公他们怎么还不来?把人家的腰都坐酸了!”她忽然说,舒展了一下纤细的腰肢,把脸转向十娘:“姐姐,我进来时,瞧见你轩前那一株梅花,还开着几枝。这会儿月亮上来了,暗香疏影,想必清艳得很哩!你陪我去瞧瞧好么?”
说着,也不待答应,她就一手抱起波斯猫,一手挽住十娘的胳膊,站起来,又回头朝陈贞慧嫣然一笑,做了个鬼脸,然后迈着婀娜的步子,双双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