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这是——”转过身来的顾眉,发现丈夫正倒背着手,气急败坏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禁一怔。
“这一次,总之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龚鼎孳管自咬牙切齿,并没有理会侍妾。
“弄死?谁被弄死了?”顾眉愈加莫名其妙。
“我是说姓孙的!是姓孙的要把我们都弄死!”
“姓孙的?哦,相公是说的刚才那个事呀!”顾眉这才恍然,随即撇着嘴儿,不在意地说:“他这么弄,也无非是想拍满人的马屁罢了,又何必……”“你知道什么!”龚鼎孳烦躁地一挥手,“姓孙的这么一弄,朝廷自然就会认为他是死心塌地效忠满人,愈加对他另眼看待了!可剩下我们呢,怎么办?也跟着学他的样?但那么一来,我堂堂华夏之区,亿兆官民,岂非从此尽数沦为化外夷狄?这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又如何向子孙后世交代?但要是不跟他学,说不定就会被新朝看做不是真心归顺,甚至怀有二志,轻则受到猜忌,断送前程;重者还会招致不测之祸——哎,总而言之,这回全都被他弄死就是!”
有着瘦长身材和一张青白脸的龚鼎孳,本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平日遇事颇沉得住气。因此,看见他这样子,顾眉也跟着紧张起来。
“那,那可怎么办?”
“不行!”龚鼎孳忽然站住脚,断然说道,“这姓孙的乃是阉党余孽,奸险小人,若然容他如此得逞,我辈正人君子在朝中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啊,那么……”
“总得想个法子治治他!”这么说完之后,龚鼎孳又重新在屋子里走动起来。
也就是到了这时,顾眉大约才真正弄明白了。她眯缝起眼睛,出了会子神,随即款款地走向方几,从上面拿起一盅茶,举在嘴边慢慢喝着。只见她神色变得愈来愈安闲,甚至还有几分自得。末了,她把茶盅往方几上“笃”地一放。
龚鼎孳不由得站住了,回头望着她。
顾眉回身在椅子上坐下,顺手拿起一柄绿纱团扇,扇了两下,这才似笑非笑地说:“若是想不让那姓孙的得意么,妾倒有个法儿,就不知相公敢不敢?”
“啊?你说,你说!”
“依我的性儿么——”顾眉瞅着丈夫,目光炯炯地说,“他孙家会剃发改装,莫非我龚家就不会剃发改装?”
“你说什么?我家也剃、剃发?”龚鼎孳不禁吃了一惊。
“嗯,”顾眉点点头,“有道是,毒蛇蜇手,壮士断腕。不这样,又怎生斗得掉姓孙的风头?”
“可是……”
“听我说蔼—相公试想,一旦姓孙的带了头,即使相公不肯学样,只怕也难保别人不跟着干。与其白让他们赶着趟儿,赚了好处去,倒不如由我们来拔个头筹!”
龚鼎孳起先还感到吃惊与气恼,这会儿心中又是一动,顿时把待要出口的责备又收回来。的确,刚才他光顾着对孙之獬的“叛卖”行径光火,却忘记了另外一个危险,这就是在向上爬的官场竞争中,由于未能及时抢占有利位置,结果被无情地挤到后面去的危险。对于至今还指望飞黄腾达的他来说,这无疑是要防备的……于是,他沉吟着转过身,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开始默默地抚起胡子来。
海棠树的绿影映在窗纱上。有片刻工夫,屋子里变得很静,只听见铜壶滴漏传来滴答的声响。现在,龚鼎孳多少觉得,侍妾的这个建议,确实给他指出了出奇制胜的一着棋。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也许还是惟一可行的一着。但是,这么一来,就等于将自己摆到与孙之獬同样的位置上,势必会招致汉族官民的强烈反感。
结果,也许在讨好新朝这一点上,能同孙之獬之流打个平手;但是,却会在朝廷内外,被绝大多数汉官所蔑视,并且失去他们的信任。在目前满人当权,自己惟有同汉官们抱成一团,才能免受欺负的情况下,这无疑是划不来的。“不,这个风头可不能出!”他苦笑地想。
大约看见丈夫不说话,顾眉又开腔了:“不错,”她抚摸着团扇的边沿,慢悠悠地说,“当初你是跟我说过,若然新朝迫令剃发改服,你纵然舍不得我,当不了和尚,也必定要拖到无法再拖再说,总不能辱没了祖宗。可瞧眼下这情形,新朝到底容我们再拖多久,其实也难说得很。况且,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不就是换个打扮么!以往我们在留都,光是这头头发,一年到头,就不知想着法儿变换多少回!”